汉宫秋盘腿坐在阴冷的草堆上,披散着头发,身上红衣肮脏不堪,却依旧能露出一种凌乱的美感来。 他静静坐着闭目养神,突然闻得一阵脚步声,睁开眼时,狱吏已经打开了牢门,一个纤纤细影走了进来。 她扬手间,狱吏已经退了出去,她对着汉宫秋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过得如何?” 明知这里是牢狱,却还是要问过得如何。汉宫秋笑了笑道:“还行吧。” 尚风华走近几步,也不介意地上肮脏湿冷,坐到他对面,说:“我还以为你会说‘想知道过得如何,自己且试试这牢狱生活’呢。” 汉宫秋依旧笑着道:“本想这般回答,但郡主是柔弱女子,在下于心不忍。” “对一个覆灭了你全族的柔弱女子,你也太优容了些吧?” “郡主不也是如此么?对害死你父亲,灭了你母国的人,依旧能效忠。” “公子还是这般唇尖舌利。” “郡主依旧这般风华无双。” “……” 两人对视了一会,尚风华“噗哧”一笑,汉宫秋也扬了扬嘴角,理了理破烂的衣裳,问道:“郡主突然来看在下,不会是因为想在下了吧?” 尚风华收敛了笑容,道:“‘叁’是何人?” 汉宫秋笑道:“‘叁’?不是被郡主收留了么?听说郡主还为他取了‘顾白’之名,平日里颇为关照,待遇极好。” “你知道的,我问的是他的身份。” “郡主如此关心他?莫不是因为他生就一副好皮囊,所以就算他是蛊人,郡主也愿意留着他?那郡主瞧瞧在下这副皮囊如何,若是中意,就带走在下,在下愿以身相许。”他还微微扯开些衣襟,露出一点白皙的皮肤,在红衣的衬托下十分显眼。 尚风华托着下巴,微笑道:“皮囊好是好,可惜美人有毒,风华消受不起。” 汉宫秋遗憾地道:“那还真是可惜呢。” 尚风华扯了扯嘴角:“你还是不说他的身份。唯一一个坚持了十年而活下来的蛊人,作为族主的你应该对他的来历一直记忆深刻吧?” “你说的有道理。”汉宫秋深以为然般的点头,说:“寻常的被送入谷中喂蛊的奴隶,都活不过一个月,偶尔能有撑过一年半载的人,却偏偏只有他抗过了十年之久,将死之际,又偏偏被郡主您救走了,他这运道,可真是深厚。” 汉宫秋一副惊叹连连的模样,尚风华盯着他,幽幽地道:“我问你他的身份,你却一直在扯开话题,就这么不想让我知道吗?” “若是现在就知道了,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汉宫秋笑笑说。 “我倒是不知你还能有什么乐趣。”尚风华淡淡地道,“半个月后你就要被处斩了,你还在期待什么?” “……”汉宫秋一怔,转过头,看着从窄小的窗口处透进来的稀薄的光,沉默了一会,又把头转回来,轻笑着问道:“只有半个月了吗?郡主其实是特意来说这个的?” 尚风华直言道:“不,我要问清楚顾白的身份。” 汉宫秋:“……” 尚风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汉宫秋,后者被盯了一会,默默地叹气,又扯开了话题问道:“那我那好兄长,皇帝会怎么对他?” “论功行赏。”尚风华继续盯着他,那眼神仿佛一直在问“顾白到底是谁?” 可惜汉宫秋并不理会这一点,只诧异地问:“皇帝居然放过了他?哼……还真是个宽宏大量的好皇帝。” “他又不是你。” 汉宫秋呵呵笑了几声,说:“你的性子,倒是跟皇帝有点像,譬如不计前嫌这一点。”汉宫秋紧紧盯着尚风华的脸,想从上头看出些什么变化来,然而尚风华却令他大感失望,一双眼眸里波澜不惊。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尚风华很不耐烦地开口,提示道:“顾白。” 汉宫秋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挫败感,垂下头来揉了揉眉心,复而抬起:“顾白,是吗?她的身份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你父亲战死,你被迫小小年纪领着尚家军,替一个让你国破家亡的皇帝卖命,难道报仇雪恨不比一个没什么用的男子更重要吗?” 尚风华笑了一声,说:“我与你说话,只有顾白的事情可谈。你说起家父与东临,无非是想用报仇的事说服我,与你联手,为你争得一丝生机,甚至还期待我能与大境反目,好让你趁机搅乱天下大势。你想做渔翁,可惜鹬蚌迟迟不争。” 汉宫秋:“……” 尚风华继续笑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是够爽快,可是你汉宫秋,先不说你的父亲当年之事本就是自作自受,单论你想做的一切,不过是奴奴谷人加诸于你头上的罢了,你本是王爷之子可以享受一生荣华富贵,然而襁褓之时却被种下母蛊,成为奴奴谷人报复大境的工具,从此一双手上人命累累,还要日日夜夜受母蛊的折腾。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不正是你为之倾力付出的奴奴谷族吗?”她嗤了一声,慢悠悠地道,“可怜见的,你连仇恨的对象都弄错了。” 一长串的话说完,汉宫秋的脸色已经很是僵硬。 “再说说我。大境与东临一战,家父重伤而亡,内贼通敌,姨母自刎,表兄(这里指东临先皇后之子)遇害,尚家摇摇欲坠,之后天都投降,东临称臣,我被迫远离故土为大境卖命!都说寻常相仿的女儿家都是英云待嫁,将要迎来的是平和美满的日子,而我却要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厮杀,提着脑袋在刀尖上生活,那些大境的臣子一面给我怜悯的眼神一面又否定我的能力,我要与敌军拼命还得与朝臣斗智,很累!你觉得我该反了他们,为自己的故国雪恨是不是?然而,我一旦这么做了,天底下就会有无数位父亲战死,会有无数个尚家破散,又会有无数个孩子要为自己的家国复仇,这个天下就乱了!我没你这么不择手段!你知道吗,就算没有大境,我父亲坐拥尚家军位高权重威震天下,那个昏君和侯氏小人也不会放过他。不是被小人陷害致死,而是为了固守国土而战死沙场,这是他的荣耀!我怎能把他的荣耀,用来复仇而致天下不宁?我父亲一生征战,不是为了叫东临威势震慑天下,而是为了国土上,会有千万家灯火通明。”尚风华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与你不同,我有我的义,我不像你这么心狠手辣世所罕见,我还有家人,我还有部属,我不可能为了这个仇就把他们全部都搭进去,所以此事,你不必再说,还是好好享受你最后的半个月时光吧。”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看了一眼半垂着头脸色阴沉的汉宫秋:“看来你是坚决不肯说出顾白的身份了,那我也不必问下去。” 尚风华转身正要走,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笑:“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慢走不送。郡主就继续坚持你的义罢,看看它会为你带来什么。” 尚风华转头望了过去,汉宫秋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只有一身狰狞的暗红色格外醒目。 她大步走了出去。 汉宫秋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低声轻叹,呢喃道:“我这一生……不过是个笑话,你呢?你将来会怎样?” 他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猛地又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停在牢门口,汉宫秋懒懒地抬头望去,就见一身明亮色彩的他曾见过的太子唐晏行笑眯眯地看进来,温和地启唇问道:“顾白是什么人?” 啊,顾白是个……很讨厌的人哪。 怎么一个个重点全在他身上?! 尚风华跑了一趟天牢,什么也没问出来,心里颇为郁闷。她拖着沉甸甸的脚步走到天牢大门口,倚靠着厚重的门板,重重地叹息一声,之后猛地往旁边看过去。 屠从英一身黑色衣袍,挺拔地立在一旁,目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尚风华微微眯了眯眼。 屠从英轻轻咳了一声,回答道:“听闻你来天牢了,我……只是路过。”他不想说自己其实是跟踪了她,又偷听到了她与汉宫秋的谈话,之后又提前溜了出来。 他只是好奇尚风华为什么想要见汉宫秋,于是一路尾随还不得不带上唐晏行这个看似闲得没事干的。尚风华从东临来大境,之后的一切平淡表现都让人不明白,她是不恨了吗?心胸宽广?还是为大境君臣所折服?然而听了她那一番话,屠从英才明白,不是不恨了,只是她的义不容忍复仇所带来的后果,所以将仇恨掩藏,直到她自己也灰飞烟灭的那一天。 尚风华:“……然后呢?” 屠从英一怔,有心想问顾白到底是谁,然而嘴角抖了一抖,只是说:“你是听说陛下决意半月后处斩他……是还有什么没审出来的?” 尚风华默了一下,道:“就是问问从奴奴谷救出来的人的身份,打算替人寻亲的。他那人古怪,怎么都不肯说。” “既然不说,你也可以送那些人一份盘缠,叫他们自己去寻亲就是。奴奴谷祸害的人那么多,你一个个的怎么顾得过来?留在军中久了,说不定会变成隐患。”嗯,隐患,趁早送走吧。屠从英在心里补充。 尚风华心说,不是“那些人”,只是“那个人”。若真叫顾白自己去寻亲,他走了,又要去那里再找一个适合她的人选? 所以尚风华只笑了笑,含糊道:“再说吧。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屠从英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头还没点完,尚风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许久才等到唐晏行从天牢内出来。 见唐晏行似乎心情颇不错的模样,屠从英问道:“看来殿下是从汉宫秋的嘴里问出什么来了?” 唐晏行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宽大的袖袍,说道:“倒也没什么,没什么事本宫先回去了。” 屠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