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君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目光所及之处,伸手不见五指,传入耳畔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润的霉味和铁锈味,恶心又难受,却让曾经每日熏香的她习以为常。 她苦笑了一下,动了动手,“当啷”的一声是铁链的碰撞,双手双脚都被拴住了,行动不便,她拖着手镣脚镣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大约知道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除了木床之外便再无他物。 蔻君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呆了多久,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水和吃食,漫长的黑暗里,她渐渐失去鲜活的气息。 整个人都恹了。 蔻君仰起头,无神地望着顶上的黑暗。 谁能来此,将她带走,就算是被提去审讯也好啊。 许姜州恶狠狠地把一摞卷宗甩在案上,坐下来灌了一大口水。 连日奔波劳累,别说口渴,他都快要虚脱了。 屠从英从容地拿起卷宗翻看,嘴里道:“都查出来了?辛苦你了。” 对于忙到去了半条命却只得了一句辛苦,许姜州已经没心情计较了,喘了口气,道:“哪有啊,只是大部分而已,这个蔻君娘子藏得很深啊,单凭背景寻常这一点,就太不寻常了。” 屠从英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连你也查不出来?要说她背后无人指使,我可不信。” 许姜州好不容易缓了回来,敲了敲书案道:“她的身世,与那件事情有关的。” 屠从英冷冷地笑了笑:“十二年前,皇子中毒案。” 许姜州挑眉笑了一下,道:“话说那个时候你才九岁吧,那你记得当时有个女官吗?被指认是罪魁祸首的那个。据说与侍卫私通被被三皇子撞破,意欲封口而胆大妄为对三皇子下手,后被判剐刑,但私通的侍卫却不见踪迹了。” 屠从英点了点头。 许姜州继续道:“蔻君就是那个女官与侍卫的女儿啊。当年那女官被诛九族,我估计是那个私通侍卫偷偷带走了蔻君,所以才幸免于难吧?” “那个侍卫呢?”屠从英板着脸道,“至今也找不到?” 许姜州耸了耸肩:“十二年前他都能逃脱掉,如今只怕更难抓住他了。线索倒是有一点,但要顺藤摸瓜把人找出来,很难。” 屠从英皱着眉,垂头思索了一会,道:“我记得……那个女官和侍卫的样貌比较普通,他们是怎么生出来一个绝色貌美的女儿?” 许姜州嘿嘿一笑,说:“蔻君入青楼前,曾在南方某家酒肆作了一个卖酒娘,后来酒肆变作了棋社,蔻君也入了秦淮楼。她若从来都是绝色,那在卖酒之时,就会被哪个商贾看上,讨去做妻妾了吧?” “疑点很多呢。”一旁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 许姜州呆愣愣地转头,看到左侧那堆了小山高的书卷里探出来一只白净的手,随后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许姜州结结巴巴地道:“郡、郡主,原来……你一直都、都在啊……” 尚风华揉了揉额角,微微点头,然后道:“蔻君会不会整容了?” “整容?”屠从英和许姜州异口同声地问道。 尚风华想了想,道:“就是剔骨削皮……改变了自己的样貌……之类的。或者是易容术?不过,蔻君为何要变成一个绝色?” “嗯。”许姜州点头道,“这确是一个疑点。可以这么推测:蔻君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为了报仇,在有心人的帮助下入京。” “那么有两点必须弄清楚。”尚风华伸出两根手指,“有心人是谁,以及,向谁复仇。” 许姜州摸了摸下巴,思索道:“那么,她为什么会爱慕淳孝王殿下,又做出这种事来?难道是要向殿下复仇?其实也是说得通的,当年的太子中毒命垂一线,她的娘家可不就是被皇后和淳孝王一手处决了么。” 屠从英冷哼一声道:“爱上仇人吗?真是笑话。” 尚风华微微皱眉,对屠从英说道:“屠大人不是说过昔年淳孝王殿下被人陷害克妻一事?当初那些幕后主使都查出来了吗?” 屠从英也微微皱眉,总觉得“屠大人”这个称呼,又别扭又生疏。 许姜州“哈”地一声冷笑:“那几个最大的主使,至今还高枕无忧呢!陛下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可就是不严处。而要说这次的有心人是谁,不用查都知道!” 屠从英淡淡地道:“啊,是呢。那这次就到此为止吧,可以结案了。” 尚风华:“……” 她转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皇子中毒事件,克妻谣言,毁容杀人案,作为皇后所出的嫡皇子,那两位还真是命途多舛。 中宫掌权,也压不住雍华贵妃风头无两。究其根源,也是显帝的纵容所造成的。最是无情帝王家,那位陛下的眼里,只有朝局吗? 这一回不用屠从英的吩咐,许姜州就提起一支笔,带着愤愤的表情开始起草结案文书,尚风华看着他一副被使唤惯了的样子,愣了许久,想到了另一件事。 自从把蔻君抓捕归案,就一直把她关在小黑屋里不给吃喝的。这人三天不喝水会渴死,而现在……那位绝色大美人应该没渴死吧? 而且,他们几个对着蔻君的事探讨了许久,都没有提起该把她怎么办的事…… 她把蔻君给忘了也就罢了,这两个也能把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给忘了……那个,还是男人嘛? 如果许姜州能听到尚风华的心声,他一定会如此说:咱们那位淳孝王殿下俊美无俦不似凡品,看看他再看看蔻君……很抱歉,淳孝王殿下的美貌,无人能及。 所以呀,看多了淳孝王殿下,蔻君还算个啥? 屠从英余光瞥见尚风华一副深思的样子,开口问道:“怎么了?郡主可还有什么疑点?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探讨。” 许姜州忙里偷闲地看了屠从英一眼。如果换了别人,这人只会“还有什么,说!”言简意赅,冷漠无情。 啊呀,春天要到了吗? 尚风华道:“哦,我在想,蔻君会不会渴死。” 屠从英:“……”他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道:“或许吧。那叫个人去看看,能留着她一口气就行。” 许姜州腹诽道,瞧,这就叫冷漠无情。 尚风华站起身道:“我去瞧一眼。” 屠从英沉默着,目送她走出很远。 蔻君缩在硬邦邦的床上,脑子里晕乎乎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中,她感受不到裂开的唇皮火辣辣的痛,只有耳边传来的嗡鸣声,以及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脚步声? 蔻君挣扎着从床上跌落,无力地拖着铁镣在地上蠕动。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蔻君激动地浑身发抖,这不是幻听! 木门发出响亮的“吱呀”声,久违的光线连同希望投射进来,空气里的浑浊开始消散,蔻君眯着眼,努力抬起头,贪婪地感受新鲜的空气,以及耀眼的光。 尚风华紧锁着眉,看向趴在地上的人。 短短几日,蔻君已经瘦得骨架外漏,脸色惨白,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虽然还不至于到瘦骨嶙峋的恶鬼模样,但早已没了从前那般貌若天仙的姿色。 如今,只有不堪。 尚风华往前走了几步,低头看着她。 蔻君睁看眼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呵呵”的沙哑的声音。 尚风华摸出一个注水皮囊,蹲下来放在她面前,目无表情地道:“怕你没了,所以过来看看。都快四天了,感觉怎么样?” 蔻君想继续呵呵笑,嗓子却传来一阵疼痛,她不由得咳嗽起来。 尚风华把水囊打开递了过去,蔻君哆嗦着接了往嘴里灌,几乎将水喝尽,才觉得好受点。她喘了一口长长的气,有气无力地说:“为什么……为什么王爷他……会看上你?” 这是她一直想问出口的话,是使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坚持下去的执念。为什么?眼前这个人,没有美貌,没有身材也没有大家闺秀温和端庄的气质,野蛮,狡诈,还有跋扈嚣张的过往,这个人,怎么配得上瑰姿艳逸的淳孝王? 尚风华失笑:“不过是引你入套的陷阱罢了……我倒是要问你,为什么换了一张脸?” 蔻君的脸上露出呆滞的表情,张了张嘴,最终又紧闭了。 尚风华站起来,转身要往外走:“罢了,反正都查出来了,你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行,其他的无关紧要。” 眼见她就走了,蔻君使出浑身力气,但其实没什么地大喊:“等等!咳咳……你不能把我关在这……我知道你想消磨我的意志……带我、带我出去!我什么都说的!” 尚风华回头微微一笑:“是么?可是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了,何必还听你重复?” 蔻君的眼里流露出绝望,她颤抖着,声音越发无力:“求你了……求你……带我出去……我真的、真的受够了……” 尚风华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匍匐在地上几乎生无可恋但又没有自杀的样子,半响,才淡淡地道:“每天给她一点烛火和吃的。” 回过头来,这次没有停顿的走了。 受够了,却舍不得死……么?蔻君的心里,似乎有一种期待,期待谁来救她。 谁来救她?那个曾是侍卫的父亲么? 尚风华回去与屠从英提了一句,屠从英冷笑道:“有人来劫囚最好,正可以一网打尽。”显然十分自信。 旦日,屠从英便将结案文书递交上去,言及蔻君为母复仇,因而做出种种事情陷害淳孝王。显帝自然震怒,当场就判了斩立决,这京都第一美人由此香消玉殒。 两仪殿里,宁皇后冷冷地笑:“斩得这么着急,怕是想掩盖什么吧?”她转头怜惜地看向坐在右下首的唐晏清,道:“是母后无能,委屈了我儿。” 唐晏清看着宁皇后愁眉,轻声道:“母后别这么说,儿臣心里难受。” 宁皇后道:“若不是他……我的儿子怎么会受这许多的苦!” “母后……”唐晏清轻声安慰道,“日后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