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妈来找过我了。把你的情况跟我说了下。对于你要转学这件事。我,实在是觉得有些唐突。
你也知道一中是省重点,很多人打破脑袋都进不来,更何况我们班。当然,虽然不是文星班、理星班,和其他的班相比,师资配置可是高出一大截。”
“......”
张叠山随手在桌上摸了一根筷子粗细的笔,拿在手里上上下下戳点着:“所以,你妈妈跟我说这件事,还说学校那边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我才想啊,你们终究有你们的考虑。换一个环境,也不失为一个好点子。”
卫澜双手交叉着叠放在小腹下方,微微垂着头,不言不语。
“卫澜,我一直觉得你是株好苗子。勤勤恳恳、办事积极、乐于助人,和同学们都相处地挺融洽。我早就跟你说过,只要你一门心思搞学习,心无旁骛,抓主要矛盾,就能人前显贵。可不,你可是这么多年来,一中唯一去过星星班的普生。”
“......”
“老师是希望你好,才跟你苦口婆心说这么多。往后不管你到哪个学校读,都要打起精神刻苦学,多用些心力,其他的兴趣爱好,少女情怀暂时搁一搁,等日后上了大学,有的是时间。”
“......”
“我是过来人,你们这时候的一些心思我懂,也都正常。俗话说的好:哪个少年不犯傻,哪个少女不怀春?但要懂得克制!
克制这些杂念,等前途都定的差不多了,再去找合适的对象。就像我吧,最后还是发现李校的女儿适合我,现在顺风顺水地走着,多好,对吧!”
张叠山下意识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满意地笑了笑。头上油亮光泽的三七分显得他的脸像一个铜盆。他已经不留平头很久了,大约自己都忘了年月,手也习惯了掠过头顶时,不再挠瘙,而是轻抚。
眼前这个女孩瘦却不弱,骨子里的那股气隐隐还在,杵在面前呆滞地跟电线杆似的,面上看不出悲喜,这让张叠山生出一股不爽。
“你,就没有什么话跟我说说吗?什么都可以。”
她张开嘴,嘴角拉出丝丝白色粘着物:“没有。”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说话了,不想聊几句吗?这两年的感受。”
“没有。”
张叠山把搭着一条腿卸下来,双臂分开靠在桌子和椅背上:“说实话,你对我,还是有怨恨的,对不对?”
“没有。”
“没有?别糊弄我了,从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心里恨我。你恨我跟你说过的那些很重的话。当然你也会恨我,年轻时跟你说的一些,后来并没有这么去做之类的。感觉是受了欺骗,对不对?”
“没有。”
张叠山无能无力了,胸口憋着一股气,却吼不出来。人面对软柿子,总是要泄气、要低头,在所难免。他往后一瘫,靠在椅背上,软塌塌的模样,脸上黑压压一片。
“行吧,那就这样。你走吧,手续办好以后,要走的时候,需要帮忙随时叫我。”
“谢谢。”
她嘴上的话和脚下的步子几乎是同时动的,轻盈地转身,迈了步子朝着大门走去。张叠山肩头一松,呼出一口长气,头也歪倒下来,右手撑了个八字,从镜片下伸进去,直按住眼窝揉起来。
“张老师。”
张叠山立马收了手,昂起头来,眼里生出一丝光泽。女学生依在门边,是侧身站着,定在那。
“请别告诉任何人,我转学的事。”
张叠山一时有点蒙,失望之感还没来得及处置,眼见她就要消失,赶紧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抿了抿嘴,一丝丝笑在嘴角划过,极隐蔽轻柔的,一闪而过。那一秒像在已思索过了万千尘埃的浩荡历史,是那从黄沙里走出来的人。
“别耽误他们学习。”
张叠山喉头发紧,涌上来的话讲不出了,那个纸片样的身影已经荡然无存。竟生出一许莫名的伤感来,鼻腔里酸刺得厉害,冲击着眼球。
耽误?学习?这能耽误多久啊?
能吗?会吗?
同窗将别,难道都舍不出一点送别的时间?学习真有那么金贵?
贵到值得放弃一切?
当这个年龄该有的一切美好全部让步后,每个人终究是无敌战士还是孤家寡人?
她笑了,她在笑,是讽刺,赤裸裸的讽刺。
她在笑我,笑我呢!
张叠山眉心一皱,长嚎了两声,泪眼盈眶。他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白壁黑桌,真是万万没有活物了,可却有点不知道怎么哭了。
栀子花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校园,每张稚嫩的脸都埋在层层叠叠的黄页里。操场铁门的锁已生出锈迹,山操场上的小卖部店员终日闲谈,图书馆和机房连门都不开了,唯独热闹的就是校门口。
徒劳奔命的家长们刚下了班,一身汗味还来不及处理,就跑来接人了。实在腾不出手熬鸡汤、炖大骨的,总也要买些成品送来。趁着孩子吮吸骨髓时好再叮嘱强调几次,一年的话都凑在一块说了。
闲言碎语一时冻住了,同样冻住的还有那个短发女孩,揪着书包带子,浅浅一笑的模样。
当鱼肚白的底色吞吐着金光的晨曦时,一切回到原点时。
围观的人们才发现,那张桌子空得一粒尘埃都没留下。
罗御风说,他简直不敢相信。
她眼睁睁地在他眼皮子下消失了。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他最后一次远远得望着她,如一只栖息的仙鹤一般端坐在廖无人迹的看台上,广播里扬起轻柔的呼唤。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换,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他突然感慨到这一刻的弥足珍贵,渴望时间停止。
原来,哪怕只是这样隔着万水千山眺望着她,心里的那束光就能始终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