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晚饭时苏步月再见到仙引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细布长衣,衬着眉眼间不同于往日的轻松从容,竟又有别样一番卓然风采。 也不知是不是已了然自身心意的缘故,她此时见到他,竟觉得有些挪不开眼了。 仙引也恰好看了过来,瞧见她跟在楚怀秀身后,便弯起唇角笑了笑:“你这近水楼台,可有偷吃?” 乍听“近水楼台”这四个字,正沉浸在“秀色可餐”里的苏步月冷不丁就忐忑了一把,瞬间怀疑是不是被他看出来了什么。 但她随即就晓得这是自己在“做贼心虚”,不禁暗暗感叹看来这做偷心贼也是极需要勇气的。 “我才没偷吃呢,”苏步月自动自觉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楚前辈说这一桌都是做给我的,我正大光明地吃。” 仙引和他师伯两个就笑了起来。 楚怀秀也翘了翘唇角,然后迅速敛起笑容,半瞥了何莫羡一眼:“你怎么没回去?” 何莫羡一本正经道:“我是来陪客人的。” “他们在我这里做客,是我的客人。”楚怀秀不甘示弱。 “我是本派掌门,还是仙引的师伯,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何莫羡半步不让。 楚怀秀没好气地“嗤”了一声,不再搭理他,兀自招呼着仙引、苏步月还有长念用起了晚饭。 长念挨个给他们斟着酒:“这百花酿是师父去年才改了方子酿出来的,大家尝尝。” 轮到仙引面前的时候,苏步月眼疾手快地杯子给捂住了。 众人朝她望来,她有些抱歉的样子冲着长念他们笑了笑:“城主他不喝酒的。”说着,忙顺手从旁边拎起了茶壶,“让他以茶代酒行么?” 仙引低眸浅浅弯了弯唇角。 “哦,行行,自家人哪有那么多讲究,”长念笑着,又开玩笑道,“那你喝么?要不把仙师兄那份也算在你杯中?” 苏步月却大大方方一点头:“行,我帮他喝就是。” 楚怀秀瞧着她和仙引,笑容意味深长。 何莫羡也半笑道:“你这丫头倒是忠心,也不怕这酒劲大,把自己给喝趴下了。” “不怕不怕,”苏步月嘿嘿笑道,“只要城主在,我就算趴也趴得安心。” 何莫羡微怔,旋即失笑地看向仙引:“结果还成了你照顾她。” 他笑而未语,只转过来随意叮嘱了她一句:“不要贪杯。” 这四个字说得很轻,在苏步月听来更是满耳的温柔,她心里头霎时软绵绵的,向着他弯起眉眼点了点头。 大抵是心境豁然开阔了的缘故,苏步月觉得今夜自己不仅胃口好,就连酒兴也很浓,她借着敬酒的工夫一连喝了三杯百花酿,喝得心里像是有些微微发热,才接过仙引适时递来的茶水,意犹未尽地搁了杯子。 吃完饭,她又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似地,回过来问他:“你先前说要带我看萤火虫,不是哄人的吧?还算数么?” 仙引笑着,温声道:“放心吧,既答应了你自不会食言就是。” “那我们现在就去?”苏步月倏地目光一亮。 仙引却道:“你回屋等着就是,晚些时候我来找你。” 她向来信得过他说的话,想着仙引这么说必有他自己的考量,反正自己也不喜欢乌漆嘛黑地在林子里四处走,倒不如乖乖等着。 想到这儿,她便立刻从善如流地应了。 只是关于他们两个晚上宿在哪里的问题又是一番折腾,楚怀秀跟何莫羡吵了半天,最后还是仙引一语定乾坤,说苏步月对石斋这边既已有了些阴影,怕她晚上睡不踏实,还是要住到竹斋那边去比较稳妥。 楚怀秀就不再说什么了,何莫羡反倒有意无意地邀了她一把:“你若舍不得,不如一道过去住?反正房间多的是。” 楚怀秀没说话,苏步月看着有门儿,就连拉带劝地把这并没有半点反抗之意的人也往西岛拖了去。 后来仙引和长念一道出了门,楚怀秀跟何莫羡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下五子棋玩儿,等啊等,等到夜色渐沉,微醺的酒意有些上头让她不禁昏昏欲睡之时,屋外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她忽地来了精神,跳起来就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仙引。 见他手里头拎着两只灰白色的棉麻袋子,她正想开口询问,他已含笑道:“去把门窗关上。” 苏步月忙依言而行,待拉了窗扇闭上门回转身看去,他已走到了烛台边,又问她道:“长念说灯火太盛不便于赏这点点荧光,我只留一盏,你可会害怕?” 她忙几步快走过来,一口气把所有的烛火都给吹灭了,末了,于黑暗之中满心平静安定地望着眼前人,柔声道:“既然不合适那不如索性都灭了,也免得坏了这风景,我知道你在陪着我,就没什么好怕。” 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听见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你待会可别又怕地哭鼻子。”他的声音于咫尺之前的暗色间传来,带着些微的调侃和纵容。 苏步月觉得心底里有些痒痒的。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他在解绳子,袋口很快被释放,随即,数点荧荧星亮便忽拥而出,扑入空中,散于四周。 房间里霎时被一层薄薄的蓝绿色荧光所笼罩,朦胧间仿佛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被晕染了淡淡光晕。 苏步月望着半空中飞舞流动的点点光芒,怔怔伸了手探去,叹道:“真漂亮……像星星一样。” 她倒退半步坐在地上,又望了一会儿,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地转过脸来唤仙引:“这样看更漂亮,你也来坐啊!” 他笑了一笑,竟真的也走过来席地坐在了她身边。 “是不是很像在看星空?”苏步月不动声色地朝他身畔挪了半寸,“我以前一到晚上就紧张,偶然见过一两只萤火虫,也从未有心情去欣赏过它们的美,更不晓得原来它们竟这样美。” 仙引默然须臾,忽然伸了手绕过她肩头,轻轻捂上了她的眼睛。 苏步月蓦地一愣,本能地有些绷紧了身子。 却听他清越温然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小蝴蝶,从今日起,你要记得黑暗里藏着的都是光。” 随着话音徐落,她眼前亦再度出现了那荧荧如星的夜中美景。 她心头霎时涌出一股莫名的冲动,鼻尖一酸,倏地就拽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 仙引微有意外地看着她。 苏步月这才惊觉自己这一拽委实有些突兀,但不冲动也冲动了,再要尴尴尬尬地乱解释一通,反倒坏了气氛。 这么想着,她索性也就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还拉着他的手不放了,转而问道:“我一直想问你,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看何前辈他们都很喜欢你,既然如此,你当年又为何要离开呢?” 这一问果然成功转移了仙引的注意力,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此处是摘星派立派之地,曾经叫做延龄岛,后来我娘做了岛主,就将它改名作‘不留岛’了。” 苏步月又抱着他的手臂坐近了些,一边微讶道:“难怪长念起初称你为少岛主……摘星派,这名字我从未听说过,可除却你不提,看何前辈和楚前辈的武功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样的门派,怎会未在中原武林留下盛名?” “摘星派自先辈掌门时起,历代便独居世外,并不求扬名于世。”仙引道,“加上因为收徒的规矩过于严苛,所以向来门人不多。” 严苛?苏步月想着何莫羡夫妇两人的性子,实在有些想象不出来他们对徒弟严苛的模样。 “自来收徒无非是看品性和资质,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摘星派还有别的标准?”她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一笑,“该不会你们还要看人家相貌好不好吧?要不怎么从掌门到徒弟,个个都长得那么好,你这昔日的少岛主更是不遑多让。” 她本是随口一说,略作调侃之意,谁知话音落下了,却见仙引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嗯。” “……”苏步月呆了呆,“我忽然发现,在你们面前我真没资格说自己挑剔。” 仙引却想起什么,反略有讶意地问她:“你不是不喜欢这一型的么?” “我……跟着你见识多了,觉得这一型也很好,嗯,挺好的。”她想,尤其是你。 但仙引这一问却更像是随意所至,并未揪着她再问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审美。 苏步月不免有些遗憾。 “我觉得有点儿晕,”她忽然道,“可能是酒上了头,你肩膀借我靠一下吧?” 仙引就说她:“让你不要贪杯。”却也真的略略矮了下肩。 苏步月顿时喜上眉梢,忙抓住机会迅速就着抱了他胳膊的姿势,脑袋一偏,枕在了他肩上。 “你还没说完呢,你既是少岛主,为何却又年少离家转投了七星城呢?”她从这个角度就着萤火朝他望去,恰好能看见他漂亮的下颔线和略显清冷的半侧脸,毫无预兆地,心头就微微动了动。 “因为这里非世俗之地,却被迫为红尘所扰。”仙引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就像是在回忆叙述着一件寻常的事,别人的事,“这是我娘的家,我总要为她留下些清静。” 苏步月虽听得不是太明白,却一阵心酸,低了头闷闷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仙引听出她语气里的内疚,浅浅一笑,忽而问道:“小蝴蝶,想不想拜我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