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何莫羡所居的西岛不同,相较于那一片风雅之地,东岛这边就显得冷硬了许多,花林间怪石嶙峋犹如迷阵,而且四处不见屋室,只有迎面渐近的一座石山冷冷耸立,山脚的石壁上嵌着扇厚重的双开石门,远远望去门里黑漆漆的,像是个望不见头的长洞。 那冷艳女人抓着苏步月径自大步走进了这扇石门,一条笔直的甬道亦旋即出现在眼前,十步一盏的烛光随风轻摇,在刻有图纹的石墙上映出了两道拉长的人影,苏步月瞬间心下陡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沿路有三两个与冷艳女人一样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正在打扫石室,一边喊着“师父”,一边将难掩惊讶的目光投向了被其攥在手里的苏步月,眼见着她们的师父打开机关,将这身着彩衣的陌生女子毫不留情地扔进了角落的石室里。 被大力丢倒在地上的苏步月甚至都没来得及喊疼,眼前的机关石门就又重新落了下来。 空荡逼仄的室内霎时失去了唯一的光明来源,瞬间漆黑。 冷艳女人回过身,冲着自己的弟子们沉沉凉凉地说道:“把外面的机关都放下,若是何莫羡那个不知丑的来了,就好生‘招呼’他。” *** 山体石室里比起外间凉了许多,隔着衣衫坐在地上不消须臾就能感受到沁骨的凉意,这凉意就如同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无边无际,在寂静中不断提醒着独处于此的人眼前这片黑暗正在无孔不入地吞噬着自己的感官。 苏步月足足花了片刻的时间才勉强回过了神。 她努力控制着越发僵冷的四肢跟随自己的意志而动,凭记忆里的方位摸索着到了石门边,使劲拍了拍,又拍了拍,手掌拍得发疼,可拍出来的声音却沉闷又轻小。 她想张口喊外面的人有话好好说,能不能先放自己出去再商量?可开口的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来。 苏步月觉得脑仁有些发疼,呼吸也不自觉紧了紧。 她闭上眼接连深深呼吸了几口气。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呜呜”声,充满了威胁的杀意。 她赫然回身,紧贴着门边绷紧了身子和全部的思绪,大气也不敢出地直直盯着如烟雾般的黑暗里,生怕不知从哪边会突然出现一双兽类的眼睛,一想到这里,她身上陈年的伤疤好像都再次拉扯着皮肉疼痛起来,鼻子也仿佛嗅到了空气里的血腥味。 苏步月猝不及防地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这翻江倒海般地一呕之后,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堆砌起来的勇气几乎不受控制地丢盔弃甲倾泻一地。 “放我出去……”她迷迷糊糊地拍着石门,声音却微弱无力,“爹,我害怕,求求你放我出去……娘,你看看我,疼……” 回答她的只有依然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她闭着眼睛把自己紧紧蜷缩成了一团,好像这样就能看不见也听不见,但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觉得脑袋像是要被人劈开一样的疼。 少年时丢失的记忆在此刻如洪水般冲闸而出—— 她自幼年记事起,就渐渐知道爹娘并不喜欢自己。好吃的饭菜也罢,漂亮的新衣裳也好,母亲总会特意留给大哥二哥,而她永远都只有“将就”,就连想看看母亲的笑脸,也得沾着兄长们的光,倘若他们不在家,那母亲也就没有兴致见她,更遑论谈天说笑。 后来她就明白了,这简直是奢望。 相较起母亲的不闻不问,父亲对她就管得多了,她起初觉得很高兴,想这是父亲将她和兄长们看的一样重要。 可后来她也明白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若是看重她,为何不教她哥哥们学的功夫?为何不送她去中原拜在名师门下?她从未见过大哥和二哥被关在小黑屋子里学什么生存之技,同那些狼崽子抢饭吃,更不曾见过他们像自己这样总是鼻青脸肿。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曾经忘记了什么。 *** 清风徐徐拂过衣角,仙引在药庐外停住了脚步。 何莫羡回过头,见他远望着西南方向似有些出神,心下了然,于是轻声问道:“待会我陪你去看看她吧?” 仙引默然良久,微微垂眸弯了弯唇角,复又含笑般如常看着他,说道:“不了,我怕脏了她的地方。” 何莫羡一愣,叹了口气:“怎么会呢,她是你母亲啊。” 然而无论他再说什么,仙引始终只是淡淡浅笑,不再多言。 何莫羡只好也就此打住了话题,转而与他一道进了药庐,从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架子上拿了个掌心大小的圆形锦盒递到了他面前。 “半月前花开后我才将新炼的丸子,”何莫羡道,“还加了些能增益身体的药进去,你给那女子服了,百利无一害。” 仙引伸手接了,也没有打开看便将盒子收了起来:“多谢师伯出手相救。” 何莫羡看了他半晌,说道:“你的功夫如今还在练么?” “当年离岛时,师伯不惜违反门规将全部心法口诀传授于我,”仙引笑了笑,“我怎舍辜负?” 何莫羡一挑唇角:“让我来试试!” 言罢,掌风倏然而出,两人迎面相击。 片刻后,何莫羡看着眼前神色从容的仙引,不由心生赞叹,回手收了掌力,颔首道:“好小子,凭一己之力竟然也能将四象无极功练到这样的境界,果然悟性奇高,不愧是先辈掌门之后。” 仙引没接这话,只微笑着道:“有件事我想同您商量。” 何莫羡心情正好,闻言大手一挥,示意他坐下慢慢聊:“什么事?你说。” “月牙,哦,我是说小月。”仙引道,“我有意收她为徒,但七星城的武功路数不太适合她,我想教她‘破云刀’。” “你要收她为徒?还打算传她破云刀?”何莫羡有些意外,“可我看这丫头资质很一般啊,破云刀法原本传下来就不全,向来传习之人都会融入己之所长自成风格,你教给她的……她能学得会?别到时候连累了你这个做师父的威名。” 言语间颇有些帮着他挑剔担忧的样子。 仙引笑了一笑:“我教她武功也不是为了让她替我扬威的,只是她原就想在七星城拜师学艺,与其让不尽心的人耽误她,不如我亲自将她收入门下。” 何莫羡听他这么说,却更感讶异:“你……不会是?” 仙引没明白他这个眼神和语气的意思:“嗯?” 何莫羡正要再开口,长念却突然从外面急急边喊着他们边跑了进来。 “不好了,师父、仙师兄,”长念顾不上停歇,刚一站定将目光落于他们两人身上,便已急道,“小月被师娘给抓走了!” 仙引微愕,师伯母抓小蝴蝶做什么? 何莫羡却一愣之后忽而皱着眉头站了起来:“怎么回事?她抓小月做什么?人家又不是咱们岛上的人!” 仙引看他这反应不太对,想起先前上岛时看见的那面木牌,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问道:“师伯母到底怎么了?” 何莫羡老脸一红,瞥了目光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随口不耐道:“谁知道她莫名其妙扯什么风,都十年了也不消停,非要划岛而治,不准男的过去,我也就索性不准她们女的过来了,结果她还不是一样隔三差五往我眼前凑?” “这还不是要紧的,”长念也等不及他解释前情了,忙道,“是师娘她、她误以为小月是您招到岛上来的不三不四的女子,一怒之下也不听解释,抓了人就跑,我担心……” 不等他把话说完,仙引已倏地起身夺门而出,如燕没入花林间,转眼已没了人影。 *** 楚怀秀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守株待兔。 虽然将那花里胡哨的小狐狸精丢去关了起来,但她心情却半点没有好转,一想到待会何莫羡那个没脸没皮的要来找自己要人,她就忍不住把拳头攥得死紧,恨不得照着那张十年如一日让人心烦的脸上就是狠狠一拳。 混账东西,真真是个混账东西!她又气又恨,心里堵得发慌。 忽然,有弟子匆匆来报:阵外来了人。 果然来救小情人儿了…… 楚怀秀心头一凛,冷着脸起身大步走出了石斋,果然远远就看见有三两道男人的身影正在闯阵。 她当即运起内力千里传音:“哼,老不知羞的,竟也好意思带着徒儿来做帮手替你抢女人,你还不如趁早认输投降,兴许我能饶她一命。” 下一刻何莫羡的声音就又急又恼地传了过来:“你胡说八道什么,也不看看是谁的人就耍泼撒疯,她是仙引的人!” 楚怀秀冷笑了一声:“仙引怎么会在这里,你找借口的本事倒是比以前强啊!” 话音将落,那边就传来了个淡淡沉沉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她的确是我的人。” 楚怀秀:“……”她转过头问身边的侍者,“今天那女子是从外面登岛的,还是岛上的人带她上来的?” 对方磨蹭了一下,回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看见他们和长念公子在路口说话然后就朝西边去了……” “他们?”楚怀秀蹙了眉,“你怎么没说还有别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 对方小声喏喏道:“是个年轻公子,没看着正脸。” “你不如再晚点说好了!”楚怀秀气不打一处来,忙唤了身边众人,“快去把机关放起来。” 随着机关阵被停下,几个起落后,仙引跟何莫羡就飞身落在了石门阶前。 楚怀秀定睛看着眼前的人,少顷,讶然失声道:“仙引,真是你回来了?” 何莫羡没好气道:“你把人弄哪里去了?可有伤着?” 仙引眉头微蹙地看着她:“师伯母,她人呢?” 楚怀秀自知鲁莽理亏,也不好意思多言,默默往里头指了一指,尴尬道:“被我关在最里面那间石室里了。” 仙引二话不说就走了进去。 眼见此处环境幽暗,他越发觉得不安,脚下随之越走越快。 只是多年未归,加上楚怀秀占了这里之后又对各处机关有所改造,他一时也不知道各处石室的具体位置和机关所在。 还好何莫羡跟楚怀秀随后也跟了上来,后者指着他身前几步之遥的那面石墙提醒他:“就那里,壁上的灯盏左右各拧三下。” 仙引立刻前行几步,依言而行。 眼前的石壁暗门果然随着机关启动“轰”一声倏地打开了。 门前灯盏在室内投映出一片光影,却没有照出苏步月的踪迹。 仙引乍见这寂静幽暗,又听不见里面又动静,当下已感不妙,待他举步踏入石室,看见一个蜷缩的身影正贴靠在门边墙根处,他忽觉呼吸微滞。 “月牙?”他轻轻唤了她一声,小心靠近她身畔矮身蹲了下来。 苏步月仍抱着双膝埋着头,没有回应。 就着斜照而来的微弱光亮,仙引看见她肩头有些微微颤抖。 “月牙,”他又低低唤她,“是我。你抬头看看?” 过了片刻,苏步月像是这才终于有了反应,慢慢抬起了头,睁着双泪光未褪的眼睛朝他望了过来。 她在灯影里看清了他的脸,几乎是瞬间,酸意就直冲鼻尖眼眶。 “你怎么才来啊……”她嗷一嗓子就大哭了起来,“呜呜呜,我快吓死了……” 仙引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松了口气,轻拍她肩头连连哄道:“好了,不怕不怕,晚上给你点一屋子蜡烛看萤火虫好不好?不哭了。” 苏步月哭得更大声了,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抽抽噎噎地说:“我爹要放狼来咬我……呜呜呜……我娘也不管我,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不会的,”仙引道,“我永远不丢下你。” 苏步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站在门口目睹这一幕的何莫羡觉得自己可能耳朵出了点儿问题,不敢置信地问身边的人:“他刚才说……永远?” 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跟他心平气和说过话的楚怀秀默然片刻:“……好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