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器族人都跪在地上,前排的老人们老泪纵横,与后面年轻人的不以为然成了鲜明对比。老人们纷纷呼号感叹天帝庇佑,终于可以返回故土了。年轻人不敢多话,但嗡嗡的嘟囔声还是汇聚成了一些不同的意见。
弃皱了皱眉头,对姬亶道:“你当初说他们许多人不想回归殷地,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姬亶示意弃借一步说话。二人走得稍远一些,姬亶郑重一揖道:“亶有一句冒犯之语,还望小王容禀。”
“说。”
“当初小王还是弃,您考虑的是如何替器族伸冤解困。如今弃成了小王,您考虑的就成了如何控制铸术,维持王都的地位。若按前者,您现在应该放了这些人,任凭他们去往何处都不干涉。毕竟器族被商王控制得太劳,即使回去殷地,也是终生不得外出。”
“宗子,你最好小心斟酌,你说的商王,可都是我的历代祖先。”
“是。亶的意思是,您且看巫族,巫术被他们把持上千年,结果又如何?终有一日是要广而告之,天下共享的。铸术也是一样。不论大王对器族控制得有多严格,人能囚禁,但术法是无法囚禁的。”
这个少年的格局未免太大了。弃眯起眼睛,不动声色道:“你是要替器族求情,让我放了他们?”
姬亶目光炯炯:“小王是担心他族掌握铸术之后,大造干戈起兵反商,其实不然。因为天下铜锡矿产都在大王手中,小族小邑根本寻不到矿,也没有能力开采铜锡。有铸术,没铜,也一样对大邑商构不成威胁。”
这倒确实,天下铜锡矿产都标注在九鼎之上。没有图辇,寻到铜矿困难重重,即使能发现,也少有族邑出得起动辄千人前去采矿挖掘的。
但这些,不该从一个小族宗子嘴里说出来。少年便如此,以后的周族难保会在他引领下兴盛成什么样子。
杀意升起,弃笑了,一只手按住姬亶的肩膀。少年宗子感觉到小王的大手越来越使劲,但又不知为何,只低头默默忍着,一声不吭。
弃松了手,转身道:“也许有一天,铸术不再是我一族之物,会成为天下人共持的技艺术法。但这一天不能由我开启。”
姬亶失望地耷拉下脑袋,不料弃又补上一句:“但是你可以贿赂我。之前你曾说,若你派人去殷地示警成功,便要大邑商封你父亲为西伯。你若放弃这个要求,我便可以考虑放过这些人。”
邠侯只是管控邠地,西伯却是整个西土的邦长首领。放弃这封赏,等于是放弃对整个西土数百族邑的控制权。可姬亶只是沉吟片刻,便立刻跪拜下去:“周族自愿放弃西伯封号。但请小王,放过铸术,放过持术之人。”
“我记得你还未满二十。”
“是。”姬亶不知道小王怎么突然提年龄。
弃垂目看他,笑道:“送信与邠侯,告诉他,我暂时借他儿子一用。我要你跟在我身边充作帮手,三年后回归邠邑。”
大邑商小王向边陲小族要个人当自己的戍卫,这可是无上荣宠。只是姬亶一脸迷茫,自己提了如此胆大包天的建议,居然还有幸做小王的戍卫?小王在想什么?
见姬亶脸上终于露出了和年龄匹配的表情,弃心情大好,笑着拉起他来。这小子太过聪慧,放他远走可能未来对大邑商是个祸患,不如留在身边历练,行则为我用,不行,随时可杀。
此时的二人都不知道,后世有一天,姬亶的子孙将再次获得西伯的称号。而那时,大邑商颓势已现,一切都晚了。
只是如今,弃发现自己已渐渐回复到小王这个身份中了。巫鸩走了,说好的浪迹四土也没了其他可能,弃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走下去,继续做他的小王。
大食毕,殷军两师集结出城。弃最终给亳邑留下了十名不愿离开的年轻器族人,但那四鼎是必须带回殷地的。子享喜出望外,一叠声答应了,带着亳城百官连连叩谢。
知道弃与亳城人还有些话讲,妇好与子妥先行离去,约好在渡口会和。弃带着妇纹缓步出城,骨叔、骨婶、屠四直送到城门便站住了,再不向前。
猪十三拉住屠四,似是想最后劝说与自己同行。子享与弃约好,等他从北土归来,一定亲自持鼎为他烹饪一桌上等宴席。
只有舌表现怪异,他最后一个上前,低声对弃道:“小王容禀,有些事,舌必须跟您提一下。”
弃点点头。舌再趋近一步,公鸭嗓子压得更低:“事关大宰。”
“自从您三月在西土出现,大宰便密令于我,命我务必带回您的人头。属下曾斗胆问过大宰,昭王是否知道此事,可大宰并未回答。如今您已归位,大宰与昭王日后必定因此事有罅隙,到那时请小王万万留意大宰。”
除了母亲之死,宰父对自己痛下杀手也是弃心中一团解不开的疑云。只不过舌在临别才提起此事,就显得特意滑头了他就是心急把自己摘干净而已。
弃冷笑一声,没有理睬舌。夫妻二人作别亳邑,带着猪十三和姬亶统领的一旅殷兵上车离去。
北土,到了北土见了父亲,一切都能疑团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