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顾砚眀其实知道周氏要跟他说什么,很奇怪的是,从前千般抗拒的事这会儿他竟不那么介怀了,许是因为此时此刻他心里还怜悯着阮小萝吧。 “这几日忙着小萝的事,娘也疏忽了你,昨晚熬了一宿,眼睛都熬抠偻了,今儿你回屋好好歇息,明日回书院上课去吧。”周氏说话总是面带笑意,让人如沐春风,顾砚眀听完后心中浮起一股暖意。 话音刚落,张氏端着一碗肉粥进来,道:“太太,瘦肉粥煨好了。” 周氏瞧了一眼顾砚眀,道:“放下吧,你先出去。” 张氏一眼看出屋里的形势,太太怕是有事要和少爷说,放下瘦肉粥后便退了出去。周氏又道:“王婆的话你也听见了,小萝这回虽然好了,可保不齐留下什么病根儿,万一有个不测,将来你怕是要受些委屈,你可介意?” 顾砚眀年轻,毕竟面子薄,闻言脸上不禁泛起微红,但还是镇静的回道:“爹和娘都是守信之人,儿子自然也会守信,不让爹娘失望。” 周氏满意又欣慰的点点头,当初两家定亲时,砚眀才四岁,小萝尚在襁褓中,长辈定下的亲事若不合晚辈的意,对晚辈其实是不公平的,但砚眀孝顺,即便不喜欢也勉强接受了小萝,如今小萝极有可能落下病根儿,他依然选择担起责任,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这个儿子她没白教。 不过她也不愿委屈了砚眀,便又说道:“若小萝真有什么,将来娘也允你寻个喜欢的女子进门,终究是一辈子的事,娘也不愿委屈了你。” 闻言,顾砚眀脸上的微红又加深了几许,周氏能这样说他心里其实很感激,这意味着他曾经失去的某种自由已经回来了一半,他顿觉一直缠绕内心的那层阴霾消散不少。但他不是喜形于色的人,清秀的脸上依旧平静,只淡淡答了个“是”字。 周氏将那碗瘦肉粥递到他手里:“不过眼下你还是别做他想,专心念书才是。这碗粥你送过去吧,在门外递给元妈妈就行了,过几日小萝好了你再进去看她,也顺便吩咐小初一声,她年纪还小经不起冲撞,叫她等小萝好了再进屋伺候。” 小初是阮小萝的贴身丫头,比小萝还小三岁,是半年前周氏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专伺候小萝的。这两天因为施法招魂,周氏怕撞了她,便叫她先跟张氏的女儿婉芳住在一起。顾砚眀到西院的时候,她正呆呆的站在正屋门口,眼巴巴的望着里面。 “回去吧,过几天等小姐好全了再过来。”顾砚眀吩咐道。 见到顾砚眀,小初下意识的向后萎缩了一步,她一直都怕顾砚眀,因为他老不笑,看起来比老爷还严肃,平日连小姐都怕见到他。因此小初什么东西也没敢问就乖乖的离开了西院。 正屋的门大开着,顾砚眀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屋里贴在墙上的符纸,他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倒是屋里忽然传来的一串笑声让他愣了会儿,这是他头一回听见阮小萝这么笑,从前她总是腼腆害羞,笑时从来不出声的。顿了顿,他朝屋里大声说道:“元妈妈,瘦肉粥好了。” 元妈妈正陪在床边逗小萝,听见门外的声音连忙起身出来接过托盘:“少爷,这个给我就好了,昨儿熬了一宿,您快回屋歇息吧。” 听到那串笑声后,顾砚眀突然很想看看屋里的情况,但并未多做停留,把粥交给元妈妈后就走了,经过正屋窗边时,他隐隐听见屋里的女孩子高兴的说:“真的是肉粥呀!好香!”虽没见到人,但从那欣喜的语气里,顾砚眀能想象出女孩此时的馋样,他有些惊讶,但又想这丫头饿好几天,再矜持的人也会露出馋相吧,无意间,他脸上已露出一抹笑意。 屋里的阮小萝馋猫似的从元妈妈手里接过瘦肉粥,这粥是张氏用瓦罐和碳火慢慢煨出来的,米粒和瘦肉早煨得软烂香甜,加上粥里又放了猪油和盐巴,那味道最是馋人不过。光碗里飘出来香味便诱得小萝两眼发光,逗得元妈妈不住笑乐:“哎哟,难得见小姐这副馋猫模样,来让元妈妈喂你吃吧。” 阮小萝闻言将粥碗抱到胸前:“不了不了,我可以自己吃的。”说完将鼻子凑到碗沿深深嗅了一下,然后张嘴喝了一大口,立刻被香得两眼眯缝,她好奇道:“这是什么肉啊,怎么这么好吃?” 凭口感她知道不是鸡肉,不是鸟肉,也不是兔子肉,更不是田鼠肉,但她实在想不出来这世上还有什么肉能比这四样还要好吃的。想着想着,她又喝了一大口。 元妈妈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她说:“小姐这话问得,瘦肉粥当然用的是猪肉了。” 小萝更惊奇了,她盯着碗里的肉末,觉得不可思议:“野猪长得那么凶那么丑,没想到它的肉这么香啊!” 元妈妈捂着肚子笑不停,好容易喘口气缓过来才道:“我的小姐哟,这哪里是野猪肉,是家养的猪肉啊!” “野猪还能家养?” 小萝觉得自己的认知被颠覆了,野猪那么凶悍,平时连她看见都要绕道避开的,人居然这么厉害,连野猪都敢养来吃。不过这肉是真的好吃,小萝忍不住,将剩下的粥一气都吸进嘴里,舒服得直想摆耳朵,可惜刚试了一下,她就想起自己已经没有毛茸茸的小尖耳了。 元妈妈本想跟她解释野猪家猪的区别,但看到粥碗空了以后,便打住这个念头,只笑着接过她手里的碗道:“小姐,厨房里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来。” 闻言,还馋着的小萝眼睛又亮了亮,幸福的问:“我还能吃啊?” 元妈妈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捏了捏小萝的鼻尖:“当然能吃了,妈妈这就给你盛去。”说完,乐呵呵的转身往厨房去了. 小萝望着元妈妈的背影,开心的舔了舔嘴唇,昨晚她附身到这具身体上时,还在担心以后的日子,没想到这户人家不仅对她很好,还给她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一瞬间,不能回归原身的烦恼便都烟消云散了。 她本名叫阿汝,是一只小赤狐精,昨晚刚好是她修炼满一百年的日子,不过要提升修为继续修仙,她必须要经历一场雷劫。昨晚她在山上的土地庙里躲了半宿,一直等到雷声止息才出来,但这场雷劫还是损耗了她大半元气。阿汝本打算回山洞好好休息几天,却不想踉踉跄跄的踩到了猎户埋在山上的兽夹,一条后腿立刻被夹断了。 长这么大,阿汝还从来没吃过这种痛,本来就元气大损,这下腿又断了,她若再不想办法,自己肯定要落到猎人手里。 阿汝拖着夹子嘤嘤哀嚎了一会儿,本想招来同类相救,不成想最先招来的却是一只狸猫,匍匐在草丛里虎视眈眈望着她,这只猫顶多才两岁,要是平时她早就施法飘然而去,说不定还要逗一逗它的,但这次不行了。 僵持了一会儿,狸猫似乎发现她现在完全没有抵抗逃跑的能力,便毫不犹豫的扑过来,千钧一刻,她拼尽剩下的元气施展离魂术,这才侥幸逃脱,但真身已成了狸猫的美味夜宵。 阿汝飘在半空惊惧不已,眼睁睁看着那狸猫将她的真身拖进洞里,顷刻之间,自己已成为一缕游魂。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宿主,否则撑不过一天便会魂飞魄散。 阿汝行的是修仙之术而非成妖邪术,因此绝不能强占活身,只能找本就阳寿已尽的宿主附身,否则这一百年的正道修为就全毁了。可在山中飘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她什么也没找到,无奈之下,阿汝决定出山去人间碰碰运气,若是能找个人做宿主,对修为的损失是最小的。 一出山,她就被一团明晃晃的烛火吸引过去,飘近看时,原来是有人在行招魂法,她沿着烛火一路进到屋子里,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还有一个婆子正闭眼念招魂咒,那小女孩的魂魄此刻也在屋里徘徊着,似乎很想回到身体里去。阿汝犹疑一阵,本想放弃时,却忽见一黑一白两位鬼差进来,领着小女孩的魂魄走了,临走前那白衣鬼差还戏谑了一句:“人间就是爱做些无用功,殊不知阳寿已尽的人,就算施展招魂法也是无用的。” 阿汝闻言,先愣了愣,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她不禁激动的在屋里蹦上蹦下,这种好运竟让她碰上了,她居然找到了一个人的宿主,还恰好是阳寿刚尽的,这种运气一万只妖精里也就一只能碰上罢。 白衣鬼差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回头,吓得阿汝连忙躲到一个柜子后面,鬼差阴森地盯了那个柜子一会儿,道:“似乎有异样。” 黑衣鬼差闻言亦朝柜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却爽朗的笑起来,拉着白衣鬼差一面往外走一面说:“阮小萝的魂魄已尽归黄泉,剩下的事都是天命,不是咱们能管的了,走吧。” 白衣鬼差没再说什么,只是阴森的笑了一声,取出一枚发光的白珠弹入阮小萝的尸体。随后二鬼领着阮小萝的魂魄沿着蜡烛照亮的路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阿汝小心翼翼从柜子后面出来,确定鬼差离开后,她欢呼雀跃的将自己的魂魄从阮小萝的眉心处一点点挤进去,刚附身的时候,她便察觉到这具身体跟自己十分契合,就是太虚弱了,她只得将仅剩的一点元气施给这具身体支撑她“复苏”。 不过第二天阿汝就发现了异常——自己不能施法了,也不能再施展离魂术,显然她是被锁在了这具身体中,已经与之融为一体。但内丹却还在,元气也在慢慢恢复。 阿汝想起白衣鬼差弹进阮小萝身体里的那枚白珠,这才知道原来是一枚锁魂珠,有帮助魂魄与身体融合的功效。 阿汝恍然明白过来,不禁十分感动,若是寻常的附身,阿汝无法控制身体的生老病死,身体一旦消亡,她不得不再去寻找下一个宿主,这样事实上她永远都只是一缕游魂。但有了锁魂珠的助益后,她可以与身体融合,久而久之身体便会变得同真身一样,且她还可利用内丹使身体不老不死,永远供她使用。 至于不能施展法术和离魂术,阿汝猜测这多半是那鬼差担心她影响人间秩序而做的手脚。总归来说,白衣鬼差其实是在帮她。 明白这并非坏事后,阿汝便放下心来修养身体,慢慢恢复元气。对于法术尽失的事实,阿汝也不再忧心,既然已经做了人,那么按照人的方式生活也是应当的,且她在人间的日子还长,总会找到法子恢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