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日,因道路坎坷,林雨墨重伤在身经不起颠簸,莫娘紧赶慢赶,每日挤出七、八个时辰,只行了四百余里。
几人披星戴月,夜行昼宿,饮白泉清流之水,食山果野菜裹腹,运气好点捉只野兔斑鸠便算开荤,沿途休息时也必将马车赶进深丛里藏好。谢鸢知晓她们的难处,从始至终不曾抱怨一句,即便莫娘吩咐些零碎琐事,只从善如流照办。
阳光暖融的午后,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枝桠上布谷遥啭,蝉鸣嘁嘁,一群松鼠跳来跳去。“啪嗒”一声,墨玉棋子坠落枰案,打乱了周围几子的布局,硕歆托腮叹了口气。
谢鸢自书中收回目光:“怎么了?”
硕歆低落垂下眼睑,一脸无精打采:“已经过去三日了,小姐还没有醒,我好怕。谢鸢哥哥,你说小姐会不会……”
她有些说不下去,素日洋溢欢笑的小脸染上愁云,眼中也蒙上一层雾气。谢鸢合书置在案角,抚摸她的脑袋道:“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她会没事的。”
不知怎的,他就像一个善解人意的大哥哥,老生常谈的一句话出自他嘴里仿佛有种幽柔的魔力,让人跌荡的心湖无端宁静下来,硕歆眼巴巴问:“真的?你没有骗我?”
谢鸢微笑不答,引开她的思路:“棋还下不下了?”
硕歆正值苦恼之际,显然兴致缺缺:“一直都是我输,费半天劲布下的劫,你看都不看就给破了,也不知让我一些。”
谢鸢道:“对弈将求心无旁骛,你棋路尚可,只是心神不宁,故而难以取胜。”
硕歆闻言埋怨:“你的棋艺这么高明,我怎么可能赢得了?”
白皙如玉的手指将棋子一枚枚收起,谢鸢淡笑摇头:“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棋数奥义仿万物生息繁衍之道,贯通阴阳之气,契合天地之理。弈者修身养性,领悟道法天成,你若执着于胜负,甚至一开始便存有怯心,势必不尽如人意。”
硕歆听得模棱两可:“下棋不为胜负,还下个什么劲?”
谢鸢想了想,道:“罢了,既不愿再弈,出去走走吧。”
两人掀开帷幔,莫娘怀抱马鞭正斜靠厢外休憩,硕歆竖指做个噤声的动作,轻巧跳下马车。
野地里雏菊盛开,芳草葳蕤,当顶白日耀空,绿荫蓝天,缱绻的云朵凝为一幅幅多姿多彩的图案。女孩像一只蹁跹的蝴蝶,裙袂飘展,发丝飞扬,欢快奔跑在过膝的草浪里。她迎着明媚的阳光翩然起舞,身姿明动俏丽,笑声清脆悦耳,每一声、每一步都像是对自由时光的尽情发泄。
谢鸢含笑淡看,清湛的眼眸中泛起点点涟漪,随后无奈一笑。
硕歆跑累了,也玩足了兴致,不知何时抓一只小兔抱在怀里,手握一把姹紫嫣红的鲜花偎过来,见谢鸢正对着山岭作画,她觉得新奇,认真观看起来。
纸卷铺陈在一方平坦的大石上,画中山岭轮廓清晰,线条明朗,笔墨次第蕴染,逐渐描绘出一排排孤绝险要的高峰,除尺寸色彩不同,模样竟与眼前几座大山一般无二,连山壑沟谷也描得惟妙惟肖,像是活生生搬进盈尺长的白宣内。神来之笔不过如此,硕歆喜悦中更有崇拜,眼睛里闪着小星星,兀自有些入神,谢鸢侧首问道:“像不像?”
硕歆连连点头:“嗯。”
谢鸢莞尔:“这些山岭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应该还没有名字,你给取一个吧。”
硕歆怔了怔,突然有点受宠若惊,迎上他鼓励的眼神,观察道:“峰高壑深,摩顶穿云,山脚下郁郁葱葱,山腰往上却光秃秃的……哎,谢鸢哥哥,你不会每见到一座山都要画下来吧?那样岂不是很费神。”
谢鸢给她超脱的思维逗笑:“怎会,无非一些较为出众的山川河流,其余随缘而述,有时也看心情。”
硕歆“哦”一声,拄着下巴道:“你看啊,这几座山连排矗立,形同鸡冠,山顶石壁坦露,一共没有几棵树,不如就叫……鸡石岭如何?”
谢鸢在注释前细笔添写三字,笔锋遒劲有力,所书乃中规中矩的小楷,硕歆更为满足,眉眼弯弯,不料一时松懈,怀里的兔子“噌”地跃出去,一眨眼钻进草丛不见踪影,她“呀”叫着去追,随后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委屈道:“没了,好容易逮住它又给跑了,我真没用。”
谢鸢于是笑,硕歆便恼:“你还笑,那是我抓来给小姐补身体的,这下好了,都没得吃了。”
谢鸢揉着她毛茸茸的脑袋不作声,从腰间抽出一根碧绿莹润的玉箫缓缓吹奏起来。
粼光如洗,山林幽静,一曲箫音盈盈而动,温而凉轻而洁,似水吟似长风,泉鸣泠泠,云起云落。箫声空灵,宛如天籁,不知何时起,不知何处落,韵律悠扬婉转,唯美动听,如冰静的湖面漾起一抹涟漪,水纹叠叠散开,逐渐淹没在遥远的空山茂林。
人前葱岭茂郁,身后草浪无边,垂箫独奏的男子,眉如裁,发如瀑,眸若漆星,唇似秋水,怎么看都像一个误入凡尘的谪仙。那鲜红的穗,修长的指,流光沁彩的碧箫,玉树临风的身姿,无处不在吸引女孩,硕歆沉迷听着,俏眸徜徉,犹觉眼前之人笼罩于一团清光中,更添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与魅力。
莫娘醒后见两人玩得其乐融融,小丫头坐在石上托腮倾听,陶醉而乖巧,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倒无闲情逸致去听曲子,撑膝坐进车厢,转而沉思起来。
中原人在围捕,御虎堂在猎杀,几人眼下的处境看似平静,实则岌岌可危,或许下一瞬就会遭到无情地围剿。古墓分崩离析,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像饿狼一样盯着,以求从中撕下一块肉来。西夏已然动手,少陵君府和西域诸藩国断不会袖手旁观,还有各方蠢蠢欲动的隐暗势力——
主上行事偏激,不知得罪过多少人,他们自恃武功绝顶,固然无所顾忌。但小姐不同,她身份尊贵又特殊,迟早沦为众矢之的,老爷子若将她护在身边还好些,至少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如今却任其孤苦无依地漂泊,这一番明珠暗投到底有何深意……
莫娘将目光落在林雨墨身上,止不住唉声叹气。沉睡的少女清颜冰透,如同秋末里一叶寒凉的薄霜,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但微弱的生息却像指尖流沙般,随时都有可能消逝得无影无踪。
莫娘怅然失神,恍惚回想起林雨墨往日的样子。
这丫头聪慧明净,自幼懂事,虽目不能视物却生有一颗冰清玲珑的心窍,足以洞悉一切人情世故。她柔静的外表下藏匿的心思比山还要沉重,万事缄默于口,又将自己包裹得严实,谁也不曾分担。她脾气好、善忍耐,挨了打不辩,受了罚不争,主上严苛的教诲足令人毛骨悚然,于她却稀松寻常,十年来无数次伤痕累累,只轻淡出口一声无事。
便是这样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却屡经磨难,身心挫折,性子也日渐压抑,莫娘暗忖命运不公,握住她的手喃喃道:“丫头,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快些醒来吧。”
澹风隙过窗子,悄然吹动了她的发梢,两扇羽睫颤抖一下,林雨墨轻轻唤了声:“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