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齐人?秦苍感觉到对方脚步有些停顿,像是在等着自己的回答:“我……可能不是。”
“那你是哪里人?”
“啊?……还……还有哪里?”还有哪里可以选吗?说完秦苍感觉这么回答不太对:“哥哥,我醒来时自己就在那房子里了,我不记得自己家在哪。”不记得是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爹娘呢?”
“爹娘?”秦苍意识到这两个字本该对应的形象是空白的,没有一丝回忆,心下更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仿佛就该孑然一身来到这陌生的世上走一遭似的。
少年的背很坚实、很温暖,秦苍感觉到四肢血液流动。现下得留个心眼,不能完全告知对方自己的处境,但是卖惨求情得继续:“我年纪太小,没有自保能力,要是再落到那些歹人手里,定然凶多吉少。哥哥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在我找到爹娘之前,让我先跟着哥哥可以吗?”又赶紧补充:“我很乖,不会惹麻烦,我只是觉得很害怕。”
秦苍声音凄凄惨惨,伴着哭腔真真切切。但即使没有故意扮出的悲哀,陆歇也能感觉到秦苍原本就是恐惧的。陆歇侧目看看脖颈边的小脑袋,他本来也就没打算把这小女孩扔下,于是语气缓和些:“可以。”
这份突如其来的温和,秦苍当然也感受得到。只是还不确定具体什么因素,让对方情绪有所变化。总之是取得了一份同情和信任的。秦苍觉得应该好好利用,再接再厉。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苍。”
两人走了很远。陆歇左拐右拐,终于到了一处山洞。洞口过后,温度明显上升。初入洞狭长蜿蜒,仅几人宽,一人高,洞中空气湿润,洞壁上萤火虫翻飞,照亮前路。再行百来米,山洞突然开阔起来,能看见洞口。再往前出了山洞,雾气升腾,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竟是一个天然的温泉。温泉接着另一座山,一半被突出的崖壁挡住,一半正露在月光下。另一座山背阴面紧挨着此处,可见有一条路蜿蜒向下的路,看来可以下山。
这地方显然不是第一次前来者能找到的。
秦苍从陆歇背上缩下来。脚隔着外袍踩在钙化地上,感觉地面也是温暖的。空气湿润,温度又高,身上汗湿的地方黏黏腻腻,又见这么大个温泉,本能就想往里面冲。
可是,当然,这身边还站这个喘气的呢。
于是秦苍也不说话,不露心思地抬头望着陆歇。陆歇感受到目光,低头看向脏兮兮的小孩,他本意也是让她清洗和避寒的:“这里的温泉比人体温略高,不可洗太久,我去找找有没有果子吃,如果有什么就叫我,我听得见。”
秦苍也不傻,陆歇救了自己,后来又明显在照顾自己。锦衣华服,眼中澄澄没有歹意,虽然还没完全弄清楚身份,不过再显得警惕反而不好。秦苍很明确自己是需要陆歇的,她需要对方相信自己、救助自己,最好还能唤起对方的英雄自觉和保护欲。于是大大方方说了声“好”,就往温泉方向跑。
陆歇看她踉踉跄跄跑出去,头上的小辫子跟着一颠一颠,心情也疏朗一些。就转身向往背山处走,可没走两步,就听身后秦苍叫:“哥哥!”陆歇警觉回头。
就看秦苍身上披着自己过长的外袍,邋里邋遢地又朝自己跑过来,接着一下扑向自己,抱住自己大腿,把头仰起来:“哥哥,你可一定要回来啊。苍苍就在这里,哪都不去,你一定不要丢下苍苍,可以吗?”
温度高,雾气萦绕,可温泉在山洞外,不时有风吹过,心旷神怡。今夜月色也好,可能周围的一切都很祥和,陆歇看见小女孩一双大眼睛担心又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时,确实心生了一些柔软。于是蹲下来,平视这祈求的目光:“我一会儿就回来,绝不骗你。”这话像是说给对方又像是说给自己,之后站起来拍拍对方头才离开。
秦苍忍着撒娇给自己带来的恶心感受,伫立不动,看见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背山处的林间,才转身朝温泉池走去。此时小女孩眼神一片清朗坚定,哪还有半点微笑和期期艾艾。
水温刚刚好,泉水缓缓流动,泉眼应该离这里较远。
秦苍褪了衣物,找了一处浅水,将自己埋进温泉中。身上有细小的伤口,一沾水有些隐隐作痛。秦苍仔细观察,手腕、脚腕处针眼密集,心头一阵畏惧——大概每个孩子都接受着不同的试炼方式。最初唤醒自己的胃痛,早已消失不见。秦苍仔细清洗自己还并不熟悉的身体,掬一捧水覆在脸上,感叹人在进化中留下的动物性与原始欲望就是这么让人没出息,纵使再莫名其妙、再光怪陆离、再渺茫无助,可——可此时此刻能被温泉包裹住也是无比幸福。
秦苍很想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人们还是婴儿的时候是不知道“我”这个概念的,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我”是独立的,独立于母亲、独立于其他人、事、物,那时我们面临第一次分离,也进行第一次自我认知。秦苍是有一套完备的自我认知的,可是智识与“容器”尚未匹配,这种割裂感让人无助、坐立不安。温泉水浑黄,肯定是不能当作镜子了。于是秦苍这个脸洗了很久,她用沾水的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摸自己的脸,眼睛的位置、鼻子的位置、嘴的位置,当然,徒劳无功,作罢。
陆歇回来的时候,秦苍正坐在山洞里绷着神经,努力撑着眼皮,让自己不要“温和的走进那个良夜”——大山里,又是温度高的地方,蛇虫猛兽随便来它一个自己就要去见先祖爷爷了。可孩子的身体太弱,意志力也比不上成年人,朦朦胧胧间秦苍感觉自己坐在一个高头大马上。
这马腿很长很细,以至于马背上的自己都到了云端,往下看,丝丝云彩下是良田万顷,再往前是城楼烽火台,再往前是楼宇亭台市集街道,街道上的摊贩不知在卖什么,隐隐约约传来舒缓的香气,世上苍生都如蚂蚁般大小。眼前光芒刺目,盈面而来的气流让自己重心不稳,马腿正在迅速变短再变短。自己在降落?秦苍一个趔趄,就从马上滑了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