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和刘季的宅院是一排三间屋子外加左右各三亩地,既是私宅同时也是泗水亭后院。 位于沛县东郊的泗水亭是去周边各县的毕竟之路,不管是去薛县、戚县、留县还是胡陵、彭城、傅阳,出沛县东门必须经过泗水亭坐船沿泗水上下或者过微山湖泽。沛县百姓几年下来也见不着县令一面,但是只要进出沛县基本上都要和刘季夫妇打照面,加上刘季天生喜好交际和谁都能聊到一起去,毫不夸张地说他不但掌握着往来沛县的交通咽喉,更是在全沛县父老乡亲中间拥有着极高的人气。 泗水亭有亭舍两间、亭部一间。亭舍是接待驿差和往来公文函件的地方,亭部存放治安器械,当然如今泗水亭只放着几根棍棒,铁器兵刃一概没有。 按照秦朝地方建制,除亭长之外至少应有一名负责治安的求盗和一名负责洒扫的亭父。可是刘季说了,像我家娥姁这样能识文能断字还貌美如花的人才应该做亭长,我就给娥姁做亭父好了,至于求盗嘛,樊哙、卢绾、周勃有一个算一个,不用再找了。于是沛县东郊最重要的交通咽喉泗水亭完全由刘季夫妇说了算。 问题是刘季根本就是个坐不住的人,让他一天到晚不动窝地守着泗水亭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何况他连自己的日常卫生尚且不爱打理哪可能打扫亭舍亭部?于是被刘季“封为”亭长的吕雉稀里糊涂承担起泗水亭日常运转的全部职责,而“让贤”之后的刘季从此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要么聚众喝酒,要么各处闲逛,要么带着兄弟争斗并且美其名曰为乡亲父老出头。 这一天,刘季走后吕雉就离开后院前往亭舍,刘季不在时她必须出面以免有驿差或者公差进亭找不到人。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吕释之和吕嬃驾车送刘爰回泗水亭。五岁的刘爰趴在吕嬃怀里睡得小脸红扑扑的。 吕雉三天没见着女儿心里着实想得慌,抱过熟睡的孩子亲热。 “阿姊,姊丈呢,还没回来?”吕嬃没见着刘季,问。 “刚出去。”吕雉说。 “天都要黑了还出去干嘛。” “许是有什么事。”吕释之在一旁说道。 吕嬃不以为然:“能有什么事,我来时路上看见樊哙他们又往酒肆去了,估计是当着阿姊的面没好意思叫姊丈,等你不注意了再让姊丈偷偷前去汇合。” 吕雉笑了笑没说话。 吕媭又说道:“阿姊,你说樊哙每日里卖狗肉能挣几个钱?全让他搭在酒和女人身上了。” 吕雉说:“樊哙自己吃饱全家不饿,攒那么多钱干什么。” 吕嬃撇撇嘴:“当然是娶媳妇。他不攒钱哪家女子愿意和他成亲?” 吕雉笑着说:“行,等樊哙来了我跟他说说。” “说什么?” “说让他赶紧攒钱娶媳妇。” 吕媭听后忽然怔住了,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默默地从吕雉怀里抱过刘爰转身进了后院。 吕雉暗自叹口气,在她身后喊道: “你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啊。” “知道了。”吕媭有气无力地答道。 吕嬃走后,吕释之从马车上拿下一袋黍,亲自扛到后院,然后又是一袋大豆。 吕雉知道肯定是阿翁阿母担心她饿着所以让兄长给送来。看着哥哥一趟一趟给自己搬粮食,她想说不用,可家里粮罐马上就要见底,人穷志短张不开嘴。 每到这个时候吕雉心里就有些难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论贫穷贵贱,人们嫁女儿的时候总想找比自己条件好的,无非是希望女儿今后的日子能比在娘家还好。可是吕家不一样,富庶之家的长女嫁给一贫如洗的刘季,成亲后还要常年累月资助女儿女婿。哪里是嫁女儿,分明像是招了个上门女婿。 日子过成这样说吕雉心里一点不委屈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这些委屈与她和刘季的感情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吕雉自己不会嫌弃刘季,可她总担心日子久了吕家人嫌弃他。 于是吕雉跟在吕释之身后低声说:“阿兄,家里还有粮食,前些日子樊哙还拿了狗肉过来。” 吕释之看了妹妹一眼:“有没有我还不知道?阿母天天念叨你,等妹婿守泗水亭的时候你也抽空回家一趟。”说完又从车上拿下一个小口袋,抽开绳子给吕雉看。 吕雉探头过去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稻米,仔细舂过的,一颗一颗的米粒极为完整,仿佛如白玉般晶莹圆润。 “这么精细的北稻,留着给阿翁阿母吧。” 吕释之把口袋交到吕雉手里,说:“不是给你的。阿母说爰女子可能要肿痄腮,这个是给她熬粥喝的。” 吕雉笑着接过了。吕泽和吕释之生的都是男孩子,整日里调皮捣蛋。吕家到目前为止只有刘爰这么一个小女孩,又乖巧又伶俐,吕家上下对她极为宠爱。 搬完东西后吕释之陪吕雉一起守亭舍,但是他要赶在关城门前进城所以不能久留,走时他对吕雉说:“我们来时瞧见夏侯婴驾车往西边去,我看他车后坐的人有些像妹丈。” “他们去西城做什么?”吕雉奇怪地问。 “不得而知,离得远没打招呼。是不是出西门回丰邑?”吕释之猜。 “月初舅姑那边倒是有个远房亲戚打这儿经过,但是没听夫君提过说家里有事。”吕雉回忆道。 “那也许不是出城,兴许是去西城办事吧。” 吕释之步行回沛县,他把马车和车夫都留在泗水亭。一来车夫有些身手,夜里能守护两个妹妹的安全,二来吕媭明天回城需要坐车。 吕释之的话让吕雉心里存了疙瘩。刘季下晌还和主动她亲热,好好的忽然说起要儿子,正当她想着和他接着生儿子时刘季爬起来跑了,现在又听说和夏侯婴一起朝城西去了。出了沛县西门就是往刘季老家丰邑的方向,而丰邑…… 想到丰邑,吕雉的心情有些难受。 吕雉关好亭舍和亭部回后院和吕媭一起准备晚饭。吕媭总是趁吕雉不注意的时候跑到亭外张望一番。吕雉问她望什么呢,吕媭就说是看看姊丈什么时候回来。可吕雉知道她张望的方向根本不是沛县,是相反的另一侧,距离泗水亭两百米的另一家,墙外挂着十多张狗皮,经常飘出肉香,惹得刘季顺着香味儿往那边跑。 直到过了关城门的时辰不管是樊哙、周勃还是刘季,一个人都没回来。吕媭蔫蔫的没精神,饭也没吃几口,吕雉同样没有胃口。 姊妹俩安顿好刘爰之后一起安歇,可是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 黑暗中,吕雉忍不住幽长地叹气。 吕媭问:“怎么了,阿姊?” “你姊丈可能要把丰邑那娘俩弄过来。” 吕媭“腾”一声坐起来:“不会吧?” “我是这么猜的。我一直没能生儿子,可是过去这五年他一丝一毫的不满都没流露出来。今天下晌,他忽然说应该有个儿子我没注意就松口了,结果……” “结果怎样?” 想到白天那一幕,吕雉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一双杏眼在黑暗中睁得溜圆。这就是夫妻同心吗,明明想要儿子却忍了整整五年不开口,一直等到五年后的今天下午才在她粗心大意的时候拿住她的话把子,让她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心里憋闷着一口怨气。 吕嬃追着问:“到底怎么了?” 吕雉说,“他问我是不是真听他的,我说真听他的,话已出口再想收回来就难了。” “唉,阿姊,你怎么就不长个心眼竟然被他套了话去!”吕媭气的一拳头捶在床上。 “只有天天做贼的,哪有日日防贼的?再说你姊丈年纪大了,我们确实需要有个儿子顶门立户。” 提到刘季的年纪吕媭也只能无奈。 “阿姊,咱们吕家不管在哪都算得上是名门望族,兄弟姐妹四人阿翁总说你是有大智慧人,我一直觉得你和刘季成亲实在太受委屈了,如果他得了便宜还不知好歹把那个女人弄回来欺负你,咱们吕家绝不同意,否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吕媭越说越气,眼睛眉毛全都竖了起来。 见妹妹真的动了火气吕雉安慰她,说:“二哥来时看见他坐夏侯婴的车往西城去了。如果只是在城内办事根本用不着劳动夏侯婴驾车,我猜他十有八九是回丰邑去了。还只是猜测,不一定是真的。不过,”吕雉缓缓坐起,一字一字说道,“如果他真敢把那女人弄来,我绝不同意。” “就是这个理!”吕嬃给姐姐打气。 话虽如此,吕雉心里毕竟难受,难受而且矛盾,她睁着眼睛一直熬到天亮。 第二天,吕媭没有回吕家而是留下陪吕雉等刘季,两姊妹心情都很沉重。 中午十分樊哙和周勃回来了,吕媭一肚子的不满正需要找个人发泄,结果樊哙和周勃冲进亭部一人捞起一根木棒又往外跑,连让吕嬃张口的时间都没留。 吕雉吕媭一看这架势两颗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们俩跟着跑出亭外,只见路上陆陆续续有乡亲们赶来,人人手里拿着各种家伙什。 “樊哙,这是怎么了?”吕雉喊。 “戚县的人过河了!”樊哙一边回答一边跑。 樊哙人高马大,他在前面举着棍棒乡亲们在后面跟随,不到片刻功夫已经形成浩浩荡荡几十人的队伍。 吕媭又担心又着急,要不是吕雉拉着她只想一起跟着去。 吕雉安慰她:“别太担心了,他们每年春天都得打几场。樊哙的本事你知道,不会有事的。” 吕媭听见吕雉说每年春天都要打几场立刻就哭出来,说:“不就是几条破鱼吗,少吃几口不就行了,至于要这么打吗?” “你哭什么?”吕雉沉下脸说,“给我坐下!” 吕媭擦干眼泪坐下。 吕雉教训道:“你为谁着急?轮得着你着急吗?万一传出去还像话吗?要么你立刻回家,要么就安安静静等着。” 吕雉轻易不约束吕媭。如若是往常,只要吕雉端出长姊的架势吕媭立刻就会老实听话,可这次不同,吕媭虽然不敢明着顶嘴,却在一边小声嘀咕:“还不是因为姊丈不在里面你才不着急,要是姊丈也跟着一起去了我就不相信你不担心。” 吕雉没说话,因为吕媭所说确实是实情。刘季在的时候若是遇上这种事肯定是打头阵往前冲。这次刘季不知道跑哪去了反倒是躲过一场祸事,也正是因为刘季不在里面所以吕雉才能这么淡定。 直到傍晚,正当吕雉心里也开始打鼓时前方终于出现人群了,吕雉吕媭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只见去的时候还头是头、脸是脸的几十个汉子,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面目全非。衣服扯碎了、头发散掉了,但凡露在外面的皮肤全是青一块、红一块,有几个人的衣衫上还沾着血。 樊哙个子高身量宽,哪怕是走在一群人里吕雉和吕媭仍是一眼就认出他来。和周围人相比樊哙的情形不算太糟,反倒是他身侧那个人伤势严重,披头散发不说连路都走不了,整个人几乎是挂在樊哙胳膊上,全靠樊哙和周勃两人一起架着才能往前走。 提心吊胆的吕媭在看清樊哙的情形后就不担心了,反倒是之前一直镇定的吕雉紧皱眉头盯着樊哙身侧那人使劲看。 忽然,她发出一声惊呼:“夫君!”提起裙摆就跑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