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沈铄独步回廊许久,最终出了自己庭院,在月色下一路分花拂柳穿过两座曲桥,意迟迟地信步到父亲的书房。 沈太傅伏案书写的身影,正随着烛火摇曳,映在黄花梨案几前巨大的水磨石面地砖上。 沈铄走上前去,看了一眼纸上“叩请圣裁”的字样,心下明白这是父亲写给陛下的奏折。 沈太傅写好奏折,把手中的小楷狼毫搁在青花笔搁上:“铄儿,这么晚还不休息?” 沈铄的目光从奏折上游离到父亲身上:“父亲,您是不是每天上朝都能见到陛下?” “是啊,从她三岁开蒙拜我为师,到如今亲政,为父几乎是日日面圣。” “那父亲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哈哈。”沈太傅笑着活动了下手腕,坐在太师椅上。 “她聪慧过人,笃学善思,是为父的得意门生。政令清明,恩威并施,是个可以安定四海的明主。” “……孩儿问的不是这些,这些孩儿都知道。” “那你问的是什么?” 沈太傅一脸不解,看向自己的儿子,这个全家最宠爱的嫡子如今已经十六岁,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纪,和他的哥哥沈铭一样的玉树临风。 这些年多少名门闺秀芳心暗许,她们的父亲屡屡提及此事,都被自己婉拒。只因这沈铭和沈铄这两个儿子都满腹才学又姿容绝代,不免在择偶时有些心高气傲,世间若无入得了眼的女子,宁可终身不娶。 他一生极疼爱儿子,便替他们把愿意嫁女的权贵们一一拦了下来。亏得他是帝师,为此得罪不少权贵,却没有人敢对他不满。 “铄儿,难道你也……”沈太傅明白了他的心思。 沈铄有些慌乱:“没有父亲,我只是对她有些好奇……她是哥哥的妻主,我不能横刀夺爱。” 沈太傅叹了口气:“这些事向来由不得人啊……” 沈铄看着父亲喟叹一声默然良久,好像是在感慨自己,又像是回忆着往昔的什么人。 御辰宫。 夜何焚香沐浴后,按着异族宫卿承宠的规矩,又被宫侍们细细地检查过一番,只穿了一身薄纱。层层帷幕逶迤开来,走到最后一层红绡帷幕前,透过那帷幔隐约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端坐在榻上,他便跪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双手撑地,穿过帷幔一路低头膝行到龙榻前,只看到换过寝衣的司马凌,那双踩在明黄色龙纹蜀锦脚踏上的光脚。 夜何朝着那脚踏的位置又磕了个头:“陛下万安。” “起来吧。”跟夜何记忆中的不一样,司马凌今天语气有些温和。 夜何起身长跪抬起头来,看到司马凌一身云雁纹月白色缎面寝衣,一头墨云般的长发倾泻下来,在光亮如昼的河阳花烛下细细看去,果真是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姿。 司马凌笑着伸手捋了捋他鬓边银灰色的长发:“夜卿,华君病这些日朕也没来得及召见你,你可怨朕?” 夜何回过神来,一双紫色幽微的瞳仁有些闪烁:“陛下,臣侍还以为自己已经失宠于您了。” 这是二人之间不可张扬的秘密。 那日夜何国丞相夜何的亲舅舅,见司马凌后宫混乱不堪,宫卿们境遇悲惨,心疼外甥的他便想出了李代桃僵的脱身之法。 他想要用一个生病的宫侍扮成夜何的样子,借口接走生病的夜郎宫侍,换夜何逃出宫来。 如此拙劣的伎俩怎回逃过司马凌的眼睛,夜何在舅舅催促换上宫侍衣服前犹豫不决,司马凌便带人亲手送走了那生病的宫侍,斩断了夜郎使团想要偷送夜何回国的念想。 司马凌想起此事,心中略有不满,只是依旧和颜悦色:“你舅舅进宫那么长时间,足够你换上衣服了,怎么犹豫了?” 夜何有些惊慌,叩头不止:“陛下恕罪,臣侍深得陛下厚爱忝居宫卿之位,怎敢背负陛下厚爱……那天都是臣侍舅舅一时糊涂,臣侍替舅舅谢陛下不杀之恩。” 司马凌相信他说的话,他是不会逃出宫去的。 夜郎区区小国,断不敢因为一个皇子惹大晋不满引来灾祸,况且夜何从小按皇储的规制教养,定然明白这道理才没有听从他的舅舅。 只是夜郎虽小,却在北魏腹地,让这位皇子前来和亲,把他作为质子,是司马凌能想到的不引起战乱,又能确保他们合作的最佳选择。 司马凌纵观史书,知道历朝和亲的都是女子,她们背井离乡,嫁与异国君主,成为后宫异族,大多一生孤苦。 如今的夜何虽为男子,但他千里迢迢和亲,嫁与把他当做棋子的女帝,未来亦是同样的命运。 司马凌笑着扶起了叩头不止的夜何:“这事以后都不许再提了……朕这个做妻主的还没问过你,在这里住得可习惯么?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朕提。” “陛下赐的摘星楼,臣侍很喜欢,”夜何伏在他怀中,忽而抬起头看着她,“臣侍只希望陛下还像以往那样待臣侍。” 夜何高鼻深目,五官立体而深邃,那一双淡紫的异瞳,仿佛在远古的传说时代有一处神秘的天山深潭,映着这世间最瑰丽奇诡的云影天光。 司马凌心下暗叹,任是宫中美人众多,也从未见过这样与众不同的殊色,这种美绚烂诡谲,毫不真实。他似乎是一个极易破碎的美梦中才会出现的人儿,美得璀璨夺目让人心中一颤,仿佛梦醒时分,便转瞬即逝。 司马凌探究着那双紫瞳,她不得不承认,面对这世间美好的事物,心动的感觉是克制不住的。 夜何此时也看着她,那双黑如点漆的瞳仁如秋夜寒潭,陷入深渊般吸引着他,寝衣下的身姿遮不住的曼妙窈窕。 “陛下,让臣侍伺候您吧。” 他一脸渴求地看着她,她扶着他的脸庞只默不作声。夜何读出了这默许的意味,低头吻在了她光滑的脚背上…… 暗夜无声。 夜何已经酣甜地睡着了,他侧卧着双手环抱司马凌的腰身,脸贴在她的心口。 司马凌却没了睡意,热烈欢愉褪去后的思绪反而越来越清醒。她下巴抵着夜何的头顶,任他枕在自己胳膊上。 她对夜何明明只是虚情假意,生死由之。但想到有一天怀里的这个人会被自己视为弃子,忽而对他有些恻隐。这种不愿出现的感觉让她觉得惊慌,她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原来如此不受控制。 夜何仿佛呓语着什么,紧紧抱住她的双手又多了几分力,司马凌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觉到埋入她怀中那人深深的依恋。 罢了,如果他还算安守本分,便给他个安稳的余生吧。 她抱着他却睡不着,目光所及之处,看到了角落里摆着的山水盆景,里面栽着两棵互抱而生的连理树。 那日沈铭派人送来这盆景,还另写了一张折成相思叶的薛涛笺送给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司马凌不由得想,沈铭的病也不知会不会好,这些日总和江暮霭腻在一起,确实冷落了好多人。 但江暮霭,又确实让她心动,他的美张扬而恣意,他的感情直率而热烈,他的家世虽贵却无实权,让她愿意放下一身防备去宠着他。不像沈铭,虽然也让她喜欢,总觉得他太乖顺太端庄,好像缺了点什么。 念及江暮霭,司马凌发觉才一天不见,便有些想念,就像新婚燕尔的小小离别。 司马凌看着那连理树愣怔:原来人装着感情的那颗心就这么大,把一个人装得太多,其他人的位置就不太多了。 此时的江暮霭孤身难眠,不过半月的短短数日,他习惯了有司马凌陪伴的日子。 锦衾孤枕,还有淡淡龙涎香的味道。他怀念司马凌的体温,纵然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个不可一世的帝王,还几次让他挨了打吓病了自己。 但她在他怀中的时候,那瘦削温软的骨架让人心生爱怜,十里春水一样的笑容在自己耳边轻轻呢喃:“三郎……” 他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虽然不甘心和别人一起分享她,但这一切又只能无奈接受。 此时的长乐宫里,宫侍们都已睡下,木桓一个人在藏经阁抄写经书,忽而忘忧孤身来了。 “事情都办好了么?” “都办好了,就等着她去查验了……王爷,您有把握……被她知道了不杀我们么?” 木桓低头兀自抄着经书,默然抄了良久,忽而抬起头朗笑:“以孤对这个蠢女人的了解,她不舍得杀我们……说来也是奇怪,认识她时日不多,却好像对她很了解一样。” 木桓言毕浅笑着低头继续抄写经书,下笔如刀如剑,遒劲有力。 司马凌,接下来我又要回到你身边了,猎人追杀多年的猎物,反过来把猎人推向陷阱,想想还真是好笑呢。 这局对弈下来,你又要输了。蠢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