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岛真不大,云铎和甄蓁并排走着,谁也不说话。 他们走了没多远,就远远地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 他们不但看见了,而且听见了。 房子里面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闹闹喳喳地:“上哪儿了?” “就组长一个人?” “什么时候回来啊?” “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儿啊,一问三不知的。” “流量小生就这么傻么?你能自理吧?” “对啊对啊,智商和颜值听说是零和关系呢。” 以及曹琛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滚!” 甄蓁下意识地长长叹了口气:“好日子到头儿喽……” 云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甄蓁苦笑了一声:“回家之后,看见什么也别觉得奇怪。千万别觉得奇怪哈。” 云铎说:“能有什么?” 甄蓁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完,她挺胸抬头地走了回去,神色是一脸豁出去了。 甄蓁走到院门口的时候,院子里一个姑娘惊呼出声:“组长!你回来了!” 下一秒钟是好几个女人冲了出来,把甄蓁团团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我去,你又自己出来跑单帮!” “组长,带着我们出来也不会少块肉的。” “你嬢,啊不,林董都气疯了。把我们骂了个狗血淋头。怪我们不跟着你。” “咦,组长的耳环好别致啊。” “哎呀,你怎么湿透了?” 终于有人看到了甄蓁后面的云铎,一个年纪略大的女子惊骇地捂住了嘴:“我去……真的啊……” 一帮人就跟见了鬼一样,齐刷刷倒退了三步,看了看云铎,再看了看甄蓁,再看了看云铎,再看了看甄蓁。 一个年轻女孩子突然开始尖叫:“啊!!!!!!!!!你死定了!!!!!!!!!!!!!!!” 甄蓁翻了个大白眼。 云铎也跟着翻了一个,这年头的人怎么各个都跟惨叫鸡一样。 他戳了戳甄蓁:“这些人都是你手下?” 甄蓁笑了笑:“你觉得监军太监算蓟辽都师的手下吗?” 云铎挠了挠头:“这么复杂?” 甄蓁耸了耸肩。 客厅里在开一个工作会,甄组长从容地坐在最中央。七个人围在圆桌的周围,齐刷刷地看着她,看来至少表面是都是她的下级。 曹琛拉着云铎躲在楼梯口上喝红茶,他们俩偷偷地往下窥伺。好像旧时女眷,不便见客,无言凭栏的样子。 云铎莫名觉得很好玩。 甄女王面若冰霜地看了看身边儿的人:“我不过走了几天,干什么啊?要死要活的?是不是每天有回你们EMAIL?是不是每天跟你们沟通进展?董事长也同意我这次出来!我每天,咳咳,基本上每天都传报告给董事长。你们干嘛啊?谁让你们找来的?”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的女人小声说:“组长,林董她……” 甄蓁一抬手:“我知道了。”她环视了一周,冷冷地说:“看着我很有趣是吧?” 七个人都有点儿赧然,垂下了头。 甄蓁打开了手头的本子,声音里透着冰碴子:“既然来了,咱们就一起把事情办好。早点儿办好,早点儿回去。省得你们一个两个的不放心。” 云铎听到她“早点儿回去”几个字,微微怔忡了一下儿,垂下头大大地灌了一口茶。 他分明看见楼下的甄蓁感应到了一样,挑了挑眉毛,似有似无地往他这儿看了一眼。 剩下的事情专业而枯燥,甄女王的几个下级在口头汇报进度,甄蓁冷着脸子侧头听着,点头或催促。云铎还能听个大概,曹琛听了半天,只觉得楼下坐了几只狗,互相汪汪汪地叫唤着,听起来蛮厉害的,可是完全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 他擦了一把无知的眼泪,被鄙视的文科狗啊…… 堪堪听完了她们布置任务和明天的安排,云铎约略松了一口气,还好盖房这事儿并非一日之功,甄蓁虽然嘴上说加快进度,可是仿佛离她回去,还要好一阵子。 甄蓁总的来说还是蛮心疼自己手下这帮娘子军的,工作说完了,随口又问了住处。听见是住在岛上,微微皱了皱眉:“岛上的旅店条件太差了。怎么就把你们打发到这里来?”她回过头,对那个为首的年长女子说:“周姐姐,我老家二十八线的小地方也实在是条件差,不如你们去县城里找个如家还好一点。后续的工程队要进场了的话,必然人仰马翻的,你们先去占个好地方,咱们总不能亏待了自己。哦,摆渡,摆渡的事情我去联络,争取一天多开几班,无外乎就是个船钱么。” 早看不惯住宿地方的姑娘们一声欢呼,就差搂着甄蓁喊万岁了。 这边儿看着甄蓁手下的娘子军们鱼贯而去,走的时候倒是安静多了。 那个被称作周姐姐的女人看了看楼上,趴在甄蓁耳边嘀咕:“组长,为了把我们轰走,您也算煞费苦心了。怎么着?还真认真了不成?“ 甄蓁斜了她一眼,要笑不笑的:“你也可以留在岛上啊。” 周淑云退了一步:“我可不敢。” 甄蓁舒了口气,表情很不自然:“林总找你麻烦了?” 周淑云皱了皱眉:“我说你这把玩儿的也太大了,都上了微博了!你不知道,林总今天早上把桌子都要拍碎了。她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WH家的太子爷您就是看不上,也是咱们VIP的大客户,你也太扫李家面子了。” 甄蓁抿了抿嘴,没说话。 周淑云说:“我知道,你是烦了李家人才跑出来的。可是发昏当不了死。你能躲一辈子么?再说了,李少爷就有这么不好?”她看了看楼上,叹了口气:“林总今天早上把牙都咬碎了,口口声声说他是狐狸精。让我告诉你,他休想进咱家的门!” 周淑云这话说得,声音不大不小,每一个字都恰恰送到楼上两个男子的耳朵里。 云铎大骇之下,口型问曹琛:“狐狸精是你吗?” 曹琛尴尬地点了点头:“哥狐狸精了好多年了。婆母娘不让我进门。苦着呢。” 楼下的甄蓁“噗呲”一声掩口笑了出来。 周淑云一点甄蓁的脑门子:“你还笑!当心她一会儿电话杀过来。” 甄蓁换了一张丧脸,长长地叹了口气,扭身推着周淑云:“祖宗,你走吧。别啰嗦了。烦死人了。” 打发走了这帮人,甄蓁颓然摔倒在了沙发上,以手支头,面如死灰。 曹琛坐在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给你惹祸了?” 甄蓁如丧考妣地点了点头:“大意了,我以为老太太不看娱乐版。” 云铎安静地坐在了甄蓁的另一边儿,他很想问:李公子是谁?李家又是谁? 但是看着甄蓁懊恼的面孔,终于没有说出口。 果然,傍晚时分,甄蓁的电脑乍然大响,有SKYPE电话杀了进来。 甄蓁触电一样看着笔记本,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原地转了好几圈,才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曹琛叹了口气,扭头去熬安神的银耳莲子羹了。 云铎有几分好奇地依旧坐在了客厅里,甄蓁虽然把笔记本电脑拿进了屋,但是云铎的耳音极好,他能听个大概。 SKYPE那边儿是一个清冷到刻薄的女音:“甄蓁,你就算没有智商,也好歹得有脑子吧?你知道你惹了什么事吗?微博上都嚷嚷动了!咱们甄家都上了娱乐版了!有辱先人啊!我早跟你说了不要和那个戏子混在一起。不要和那个戏子混在一起。你甄家也算清白门第,你怎么这么自甘堕落?你天生下贱吗?你看看人家都是怎么说你的?你要是我亲生女儿,我羞也羞死了。李家老爷子今天亲自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李公子气坏了你知道吗?我问你WH项目还要不要做?你在公司里还要不要做?你自己作死没关系,不要耽误大家的事情!这些年给你脸了是不是?没有我,你能混到今天?我对你也没别的要求,别做个扶不上墙头的赖狗!从今天起,离那个戏子远一点!听到没有?!” 甄蓁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说:“嬢嬢,我跟曹琛只是朋友关系。我考察永无岛也是咱们公司的项目,您和董事长也首肯了啊?永无岛基础设施落后,大家都知道,我不过是偶然掉到了坑里,曹琛想把我拉出来而已。那帮记者瞎写的。您不要相信他们。” 那个女声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琢磨什么!你这次不言不语地溜出来是躲了谁?人家李少爷哪里配不上你?” 甄蓁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是溜出来的。我跟董事长打了招呼了。” 那个女声冷哼:“别拿董事长压我。谁是你嬢嬢?你是谁的人?” 甄蓁的声音很恭顺:“我当然是嬢嬢的人。甄蓁一辈子都是嬢嬢的人。” 对方女人好像这才满意了一点点:“我跟你说,我自然知道,你现在是姐儿爱俏的岁数,但是不要想跟那个曹琛有什么牵连,想都不要想!还有,那个……那个……姓云的飞行员!这小子没钱没势力的就更不合格了!我想你也不至于这么没脑子看上他!想跟咱们攀亲的话算他痴心妄想。甄蓁,女孩子嫁人当第二次投胎,你也别怪嬢嬢管你,但凡你姐姐活着,我才不为你操心。你又没我女儿的智商,又没我女儿的长相,只能听我安排才能勉强过得去了,知道了吧?” 云铎坐在沙发上,屏住呼吸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不过他没有听到甄蓁的回复。 最后,电脑里传出来一句吩咐:“李志安说了,去看你连带监工,你好好招待人家吧。不许惹甲方生气,懂了吗?” 甄蓁喟叹了一声:“懂了。” 撂下电话很久,甄蓁才从屋里出来,脸色灰败,神情委顿。 曹琛体贴地从厨房端了一杯热乎乎的银耳莲子羹放在甄蓁眼前:“喝了吧,压压惊。” 甄蓁托着腮帮,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显然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云铎摁住了甄蓁的手,脸都气白了:“她……她这些年都这么对你么?” 甄蓁怔忡了一下儿,点了点头,声音软软的:“当年嬢嬢死了女儿,想要我过继,当时组织上找我爸妈谈的,人家一门两个烈士了,你出半个女儿怎么了?我父母还能说什么?我名义上兼祧两家,可是这些年日日和她在一起。嬢嬢给我找老师补习功课,转学到最好的高中上学,高考调剂到最好的大学,找人教我学音乐,知道我想健身找最好的女子防身课老师教我,大学毕业给我找导师念研究生,出了学校到她身边工作,二十多岁的少东家威风凛凛,在北京买房子。这些年,我吃的用的,无一不好,嬢嬢待我恩重如山。纵然刻薄些,纵然不爱我回家见父母,我还能说什么?”说到这儿,甄蓁用调羹搅了搅银耳羹,叹了口气,她抬眼看着云铎,闲闲地说:“云铎,我这些年可是恨死你了。你但凡当初淹死的是我,岂非皆大欢喜?你……又何必让我活受了这些年?” 说到这儿,甄蓁突然脸色大变,她捂着嘴冲进了洗手间。 曹琛目瞪口呆地看着云铎:“她……你……这么快?” 云铎叹了口气,默默起身收拾了甄蓁吃了一半儿的莲子粥:“在精神高度紧张、亢奋、抑郁的情况下进食,就是会胃部痉挛到呕吐。我要是你,刚才就不给她马上吃东西。” 搜心刮肚地吐完了,甄蓁真的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坐在屋子里认真地妆扮了起来。甄蓁这两天不论在家还是出门,都不过淡扫蛾眉,轻粉唇膏而已。就连那天相亲也没见她如何郑重妆饰,今天兴致倒好,化妆品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想来都是极高级的东西,曹琛和云铎坐在一楼的厅里都能闻到那屋里淡淡的脂粉香气。 曹琛在认真地看资料,全神贯注的。 云铎捏着那本《空袭伊拉克》看了三十多分钟,愣愣发呆,居然一页都没有翻过去。 电磁炉上的钢琴壶发出了好听的声音,曹琛站了起来,倒了一杯清水,递到云铎面前,问他:“那,妹子能喝水吗?” 云铎端了托盘轻轻地敲了敲甄蓁的房门。 甄蓁的声音清清淡淡地:“进来。” 她的妆已经画好了,精致又漂亮。 一件VANESSABRUNO水红色连衣裙喜气洋洋地铺在床上,显然是要待会儿穿上的。甄蓁这会儿正T恤衫小裤子地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她头发长及后腰,又浓又密,现在湿乎乎的还没有干全,想要梳开,很费事的样子。 甄蓁狠狠地梳了两下儿,并没有通开,反而拽下来不少头发。 她停下手,懊恼地看着梳子。 云铎笑了笑,把梳子接了过来。 他坐在她身后,一下儿一下儿温柔地帮她通着头发。 甄蓁的头发很美,长而光润,黑色瀑布一样垂顺在云铎眼前,散着淡淡的香气。 云铎一下一下地帮她梳头发,甚至错觉自己能从她的发上照到自己的影子。 他低声笑着数落:“自己没耐性,还留这么长,不是每次梳头都要怄气半天么?” 甄蓁“嗯”了一声,垂下眼睑:“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它长长的样子么?” 云铎心悸了一下儿,没有说话,继续给她梳头发。 他静静地梳了好一会儿,梳得又细致,又耐心,终于根根通顺,一梳到底了,云铎笑了笑,放开了手,把梳子还到了甄蓁的手里,摸一摸她的长发:“好漂亮。” 甄蓁也笑了笑:“谢谢。” 两个人对坐着,静默了一会儿,云铎问:“他……好不好?” 甄蓁咬了咬嘴唇:“很好的甲方。” 云铎“哦”了一声:“那好好待人家。”说完,他站了起来,就要出去。 甄蓁突然拽住了云铎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云铎看着妆容精致的甄蓁,看了好一会儿,他微微叹了口气,挣开了她拽着自己的手,温柔地摘下来她耳朵上的两朵野花:“当初就不该给你戴这个的,天还没黑,就谢了。还是换南珠吧,和你的衣服更配些。” 甄蓁瞪着云铎,眼底突然毫无征兆地红了一线,她别扭地转过头,低叱:“你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云铎抿了抿嘴,扭头出去了。 在曹琛同情的目光下,云铎直接上了楼,他不想在楼下呆着,不想看着甄蓁离开,更不想和曹琛说什么。他不想甄蓁出去,但是也不想甄蓁和她嬢嬢冲突,说老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云铎屈膝坐在那个铺着红底绿牡丹的床铺上,慢慢地摊开手掌,这会儿,他修长的手指上缠了十来根漆黑的长发,这头发柔韧修长,光可鉴人,弯弯绕绕地勒在他的食指上,缠得很紧,紧到有些微的痛感。 人说十指连心,云铎默默地握了握拳,这会儿他真的有种心被勒住的痛感。 那种痛感是真实的、物理的,不可忽视,不能磨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曹琛没有关窗,有些微杜鹃花味道的海风拂了进来,甜甜味道,吹得他痒痒的,好像下午妹子那个似有若无的吻。 甄蓁是傍晚时分离开的家,曹琛在楼下吹口哨,说:“甄蓁打扮得好漂亮,桃红色的洋装像个新娘子。” 甄蓁没有说话,笑了笑,离开了。 云铎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眼看着她窈窕的身影缓步朝码头走了过去,她就那么走了,头都没有回。她一定在生他的气吧? 一路夕阳照着她的前路,岛上的空气那么好,一轮要落下的太阳有魔法一样,给什么都洒了淡淡的故事里的仙女尘似的,沿途的树叶子也泛着光,连远处的海面上都金光闪闪的。 在这个像个童话一样的世界,甄蓁一步步地往前走,她越走头抬得越高,越走步伐越沉稳,好像一个小小的公主,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踏上了加冕成王后的金光大道。 不远处的空地上,有几个人在等待着她、簇拥着她。 云铎看见:天边飞来了一架直升机,巨大的旋翼,扰乱了平静的海,正在缓缓地降落下来。直升机降在了一个略微逼仄的天然平台上,乱流的影响让地面上的人纷纷屈膝垂头,仿佛是一种古老的礼仪:贵族们,在致敬他们的王。 一个年轻男子,搂着一大束鲜花,从直升机上毫无征兆地伸出了手,十足霸气地把甄蓁直直拽了上去…… 在一片女孩子们的尖叫起哄声中,直升机掉头而去,迎着七彩晚霞,飞向了远方。 雪白的直升机霸气漂亮,上面喷涂巨大的LOGO “WH\"。 曹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云铎身边儿,安慰似地拍了拍兄弟的肩膀。 云铎目视远方直升机消失的方向,闷闷地说:“她说过,她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身披金甲战衣,脚踏五彩祥云来接她走……” 曹琛深深地叹了口气,递给云铎一瓶哈尼根:“现在给你喝东西,你会不会吐?” 云铎笑笑地接了过来,狠狠地闷了一大口:“哥,别开玩笑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