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上海已入了深秋,天雾沉沉的阴霾的很。楼峥紧了紧身上的黑色驼绒大衣,拿着锄头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着园子里的土。黎叔瞧着他把自己刚整平的地翻的乱七八糟,一把夺过楼峥手里的锄头。有些无奈,大少爷也真是的,都二十四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玩泥巴。 楼峥看着被自己弄得和狗刨了似的园子,摸了把鼻子,有些心虚。正好听到子期喊他,在黎叔谴责的眼神里脚底抹油溜走了。 “大哥!”子期把手里的申报递给楼峥,楼峥瞄了瞄子期手指点的中缝位置,瞳孔缩了缩。有消息了!楼峥心中的提着的大石头总算稳稳落了地。这些日子别看他整天无所事事的混日子,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心中的焦灼。两个月都等不到组织召唤,他一直担心内部里出了什么问题。上海又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样子,楼峥因着保密条例,不敢大张旗鼓的打探。现在总算等来了,心中狠狠地松了口气。 “子期,回来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做礼拜,我看今天下午正好没事--” “是呀,大哥一提我才想起来,我说怎么老觉得忘了什么事,原来是这茬”子期楞了一下,默契得接话。 “别以为喝了几口洋墨水就能不认祖宗了,这里是上海,你们是中国人,给我好好记心里面!”楼凌听到两弟弟的话,火气直冒,她可不希望家里的两个想外面的留洋人士一样,好的不学,竟学些洋人拿腔作势的臭架势。出去没几年就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瞧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殊不知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真真是背祖忘恩。 楼峥和子期相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他们大姐估计被外边不知所谓的海归给气到了。于是连连保证自己由里到外,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姓华名夏。见自家大姐恢复了笑脸,楼峥子期不由摸了把汗。 楼峥环顾四周一圈,似乎注意到什么,脚下不停,有目的朝靠着窗户的后排走去。一眼便注意到男人随手搁在位置上的申报,男人这时也注意到身边有人坐下来。摘下圆顶的蓝色礼帽,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擦汗后,冲楼峥点点头以示招呼。楼峥注意到他手帕上点点红色的梅花,也对他微微一笑。 “先生手帕上的梅花到有些精致。” “承蒙夸奖,这是鄙夫人的拙作。”提到自己的夫人,男人脸上的笑容真诚了些,有些自谦的话语里隐藏的得意溢于言表。两人不再说话,跟着牧师做起祷告。 楼峥示意子期一眼,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路尾随男人来到公园。子期主动退开几步,走到一个视线开阔的位置放哨。 男人站起来紧紧握住楼峥的双手,似乎害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的突兀,马上松开。 “等急了吧,楼峥同志,我是上海地下交通站新的负责人,你称呼我老辛就好。” “不妨事,老辛,老周呢?” 老辛眼中瞬间划过一片沉痛,想说什么,嘴角哆嗦几下终不成调。紧握着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染成点点血迹,老辛想没有感觉到疼痛似的,连连砸了几拳,总算平复了自己跌宕起伏的情绪。缓缓地将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道了出来。 楼峥听闻老周和十几个同志牺牲的消息,脸上闪过一阵悲伤。老周是楼峥革命道路上引路人和导师,对他的帮助很大,楼峥能从一个不知世事的富家公子到今天拥有坚定信念的共产主义战士全是拜老周所赐。 虽然楼峥出国五年之久,但他一刻也不曾忘记过,这位总是衣着整洁脸上挂着笑的老大哥。本来楼峥以为通过这几年的学习和沉淀,他已经褪去了幼稚和懦弱,长成了如今独当一面,终于可以和这位亦师亦友的老大哥一起并肩作战了,没想到却听到这样的噩耗,悲伤一时间淹没了他。 久违数载隔阴阳,诀别经年迥殊途。老大哥,一路走好!上苍保佑你,愿你来世投身在繁荣富强的国度里,不在经受剥削压迫和战火硝烟。 “楼峥同志,自33年东北四省彻底沦陷后,日寇亡我中华之心日浓,这一两年来形势日益严峻,我们和日寇之间必会有一场浩大的血战,甚至是举国大战。近日来,日特加强了对地方势力的拉拢,所以,上级希望你借助楼家的优势打入上海特高课内部。这将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不仅随时都要冒着生命危险,还会背负国人的误解甚至是中伤,不知道你是否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老辛看着眼前年轻的同志,心中满是愧疚和期待。想要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准是要有必要的牺牲。但每每在夜深人静之际想起逝去的一个个鲜活可爱的生命,心脏就像被一张大手紧紧攥住,窒息的痛意漫上心头,让老辛经常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 楼峥坚决的点点头,在回国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随后,老辛又交代了些事,注视着楼峥的眼神里充满了一个老党员对新同志的祝福和珍重。两人匆匆相视一眼,便各自散去。 子期看着楼峥有些沉重的脚步,凭多年相处的了解,他知道自家大哥现在的心情极度深寒,难道组织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子期担心极了,大街上人多口杂的,他不好询问,只能默默地陪伴着他,替他挡开拥挤的行人。 “大哥,是楚姑娘。”子期看到迎面而来的楚约,眼睛亮了起来。他隐约可见自己大哥对这姑娘的不同,希望楼峥听到这个消息能开心些,哪怕一点点也好。 楚约想不注意到人群中的两人都难,实在是,两人不管是外貌还是气质都出众非常,犹如鹤立鸡群,很是显眼。楚约犹豫了下,躲开人流,大步流星地走到两人面前。 “好巧,一起喝杯咖啡吧,正好谢谢你两当初的相救之恩。” “我就不去了,我还的去隔壁街买些蟹壳黄,要不回去小钰又该闹腾了。”子期刚说完,就匆匆离开了。人两男才女貌的,他可不想留下来当电灯泡。 听着优美动听的曲子,品着香浓丝滑的咖啡,楚约难得有些惬意地享受着午后阳光熏人欲睡的温暖中片刻的温馨静谧。 久久等不到对面说话,楚约不仅歪头看过去,才发现楼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楚约觉得这一刻的楼峥似乎很悲伤。楚约张张嘴,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别人的悲伤与难过,你没有经历过,无法感同身受。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有些浅薄与无力,倒不如什么也不要说,静静地陪他渡过这段难捱的时光。 “抱歉,因为一个重要的人离开了,所以--” 楚约眼中划过一抹了然,摆摆手以示不必介意。 楼峥看着沐浴在阳光的光晕里有些模糊的姑娘,倾述的欲望突如其来,再也抵挡不住。 “我父早逝,老……大哥对我来说亦师亦友,同时填补了我心中对父亲的空缺,我却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谢谢你能听我唠叨这么久!”楼峥看着对面安静的姑娘,心中为她的体贴感到一阵安慰。楼峥心里什么也清楚,就是积压的情绪太多,需要一个能让他静静倾述的对象。这姑娘经常一副少言寡语的样子,却意外的善解人意。 总觉得不说些什么,显得自己太冷漠了,虽然她一直以来都不擅长安慰开解别人。楚约沉默了会,“逝者已矣,我们能做的唯有照顾他的妻儿老小,完成他的遗愿……节哀!”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人在生老病死这个自然法则面前总是显得渺小无力。除了不断地勉强自己接受以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两人专注于自己的心事,没有再交谈的意思。楚约将目光移向落地窗外的行人,有的步履匆匆长眉不展,有的却散漫惬意,像一副写意生动的漫长生活画卷铺呈在楚约的面前。那么美好,那么温馨! 总是要为此做些什么,哪怕个人力微在大势所趋面前不值一提,但总得做些什么,否则枉为军人,枉为中国人!像似终于想开了一样,楚约身上那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安感渐渐远去,心也慢慢安稳下来。 只是一杯咖啡的时间,楼峥发现对面的姑娘气质就发生的巨大的转变,周身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感少了许多,周围的气息也不再那么冷凝孤寂。 虽然这一天听到太多不幸的消息,但楼峥依然替楚约感到由衷的欣慰。自相识后,这姑娘一直一副浑不是生人的样子,楼峥很为她担心。能渐渐的放下真好,毕竟她才不过二八年华,以后的人生还很漫长。 “对了,出来可是有事,我没耽误你吧?”楼峥压下心中的苦闷,收拾好自己的纷乱的心思,看看时间,都蹉跎了这么久。 楚约摇摇头,述说了自己刚刚探完病从医院回来没别的事,见楼峥好奇,就把小乞丐虫虫和袅袅的事儿提了提。今天上午楚约过去的时候,袅袅已经转危为安了,只是长期缺乏营养,身子弱的很,不过医生也说了只要好好将养,会好的。只是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急不得。 不管怎么说,是个好消息,楚约很替小姑娘高兴。到底是两个年纪小的孩子,相识一场,楚约也不忍心弃之不管。再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在上海待多久,总要有个落脚之地。从医院出来后,便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座小院子,虽然破旧不堪,但总是比那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窝棚强上千百倍。等两小家伙出院了就接到身边来以便有个照应。 楼峥不用多思考,也大概弄清楚这姑娘当手表的原因了。她自己年纪也不大,一个人艰难求生已是不易,现在又加上两个病弱的孩子,其中的难处更是不用多说也能想的到。 他们楼家家大业大,养两个小儿完全不成问题。楚约没想到楼峥会提到这茬,思虑了下,最终拒绝了。她自己就出生于大家族,家里人大都是在职军人,一年也见不到几次,所以一直相亲相爱的。但大院里人家多,耳濡目染之下,也不免知道一些豪门大族背地里的龌鹾。 就连红楼梦中堂堂三品大员的孤女林黛玉寄养在亲外祖家里,都能写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风刀剑雨严相逼”这样的诗句。寄人篱下的苦楚可想而知,更何况是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小乞儿呢? 所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跑,人呀,能靠得住就唯有自己。与其让他们日日看人脸色吃饭,倒不如找个力所能及的活,自个儿养活自个儿。虫虫在袅袅病得没办法的时候才向自己求救,看得出来是个有心气的孩子,楚约想虫虫应该更能接受自己的建议。 楚约思考着,六七岁的孩子能干的活也就只有买卖报纸香烟,擦擦皮鞋啥的。但她刚来民国没多久,不知道这是怎么个操作。虽然,对眼前的楼家大少 来说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了,但楚约为了两孩子,还是厚着脸皮求助。 楼峥刚开始也以为是楚约不想麻烦自己才拒绝,正待语气婉转些劝解几句。倏尔听到楚约的求助,想了想,隐隐弄明白楚约七八分心思,心中对楚约产生一丝敬意。这姑娘不仅心地善良,考虑得也很周到。她不是盲目性得一时善良,她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小小年纪便顾虑周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外如是,他楼峥今天真真是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