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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非常坦然地笑了:“我后来想明白了。”  我娘既不想跟他讲道理,也觉得这些旧事早该放下,所以只是给大舅递了一个眼神,我大舅便替她说完了剩下的话。  我大舅的声音非常平稳:  “你自以为爱她,其实也不过爱上爱你的她,说到底只是爱自己。她宁死也不肯跟你走,只因你从来没有懂过她,从来没有想过懂她,从来不愿懂她。”  皇帝舅舅觉得自己每个字都听得懂,偏偏连起来却不懂每一句的意思。  他愣愣地看着我娘,仍在自欺欺人。  皇帝舅舅的声音在发抖: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娘忽然有些不忍,她缓缓开口,解释得非常非常温柔:  “我想要一双人,一个家,有儿有女,有钱有地。最重要的是,我每天都能做我爱好之事、擅长之技,我不用跟人争抢什么,也不用担心哪天会失去我的东西。”  我大舅的情话说得熟稔而宠溺:  “她要什么,我便给她。”  皇帝舅舅终于被这一唱一和的夫妻俩击败,好久好久都没有出声。  我大舅把睡着的二弟抱走,贴心地让我娘单独跟皇帝舅舅说说话。  大舅临走时我娘不忘对他翻了个白眼,表示你这么大度老娘很生气!!  大舅顿时心情很好,以眼神表示,哎呦我的醋|意你在床上就知道了!!  当石桌上只剩下我娘和皇帝舅舅时,他们说服自己应该表现出的豁达,都化为了长久而死寂的沉默。  不是尴尬,是真的无可言说。  说情?情早已逝去。  说恨?恨不复存焉。  说悔?悔又有何用。  说痛?痛也没人疼。  时光真是非常神奇的东西,能让人放下很多,能让人不再强求。  从前自私的皇帝舅舅,如今竟然也会站在我娘的角度想:  她不再爱我,也不再恨我,我痛悔无用,她不再心疼。  当皇帝舅舅一开始有意寻仇时,他没能找到我娘,在他一心要找到我娘的过程中,却淡化了复仇的目的,而只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些什么、和谁一起。  快十年了,他们谁都不再年轻,不再执迷情|爱,不再执迷仇恨,不再执迷对错,如今再见,也许只求一个结果。  我不死心,我终于见到她了,我知道她真的放弃了我。  我想皇帝舅舅那一刻的绝望真的很深,但他未必真的放不下。  皇帝舅舅终于开口,声音已然平静从容。他说—  “我们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呢?”  我娘微微一笑,扭头指向天上的圆月,声音里有难以觉察的怅然。  我娘忍住鼻头的酸,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松快一些:  “你以为我要的是月亮,而我要的只是大饼。如是而已。”  皇帝舅舅在她身后,笑得非常痛苦,笑得非常恐怖,石桌上溅起一朵朵水花,而她终究没有看见。  我娘始终没有转过身来,直到一切声响都消失。  等她转过身来,呆呆地凝视着那滩水渍,刚想笑人愚痴,却无力勾起唇角,只是伸手过去,将指尖的一滴水珠,汇入那弯终将干涸的小溪。  随着那滴水珠完全被吸进去,我娘终于慢慢弯起唇角。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皇帝舅舅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娘面前。  我派了很多人去找他,消息总是断断续续的,最后一个消息,是他做了一个教书先生。  皇帝舅舅的才华怎么可能止于教书,可他教书才能让我放心,才能让我忍住不杀他。  我想,皇帝舅舅这把年纪还有如此求生欲,看来他已经想开了。  我曾背着我娘偷偷见过他一次,彼时我再次对西北用兵,他给我出了不少主意,最后都派上了用场。  我想我们父子,虽然寡情,不至成仇。  我想他与我娘,万般纠葛,终是放下。  最好的结果,不过如是。  可惜皇帝舅舅并没有活得太久—  他当年在大火中被横梁砸穿肺部,能再活十年已属不易。  他放下了对我娘的执念,虽然生活得没有负担,却也没有了目标。  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皇帝,变成一个体弱多病的先生,从无人不听他的,到买东西学会砍价,从花钱如流水,到始知柴米油盐贵。  我没有太亏待他,也一直给他治病,却有意让他做一回普通百姓,这是他做上位者不曾体会过的乐趣。  不需要勾心斗角,却始终有一抹暖意。  按我娘的话说,这叫化繁为简、返璞归真。  既然他选择做了教书先生,便要做好一个先生的本分,他从前虐了我们那么多次,我自然也要好好玩|弄他一回。  哈哈不小心说了实话=_=。  只是他很快就病入膏肓了,我很快就失去了玩|弄他的机会。  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只是下面的人呈上了他的一封遗信。他说—  他想葬在行氏的陵园。  我当然知道他是想和我娘葬在一处,而我当然不会成全他。  我只是看了看那把他死前紧握着的折扇,觉得上面的两只鸿鹄非常眼熟。  良久我终于笑了—  我想这应该是我娘的东西。  天下鸿鹄,鸿鹄天下。  究竟是天下吸引着鸿鹄,还是鸿鹄成全了天下呢?  我想于我娘而言,天下虽是掌中之物,奈何她却是玩票的鸿鹄—  她不屑背负。  我娘是不对天下负责的,她只对她自己的逍遥负责。  我把那把扇子烧给了皇帝舅舅—  我笑他此生从未懂过我娘。  有些人的痴情,不过是一种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