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月已中天,玉盘般明亮。清影穿过庭院,去赴约。夜风已经很凉,有寒鸦在彼,回飞提提。 她敲了两下门,便推门进去。陈旬已换了便衣,一身淡灰色长衣,宽袍缓带,坐在桌子旁。 桌上两副碗碟,整整齐齐的放好。当中一个火架,上面架着一个铁锅,咕噜咕噜的冒着泡。 他早预料到了她回来。 见清影过来,陈旬拉开对面的椅子,对清影道:“坐啊。” 清影看了他一眼,在桌子前坐下。 他从滚烫的锅中夹了一筷子羊肉到清影的碗里,笑着道:“你一定什么也没吃吧。现在天凉了,羊肉祛寒,我特意命了厨房做来的,你尝尝。” 清影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殷勤,碗中羊肉的膻味阵阵扑来,而她心里藏着事,根本吃不下去。看他,又是一副从容悠闲的样子,似乎刚才的一切什么都没发生。 清影等不及了,索性直接开口道:“你找我来,到底想说什么?” 他放下银箸,站起来,踱步到窗前。 窗外月光正亮,投到地上,一道斜斜的影子,细长安静,大概是树枝的影子。 他突然转过身来,对清影说道:“你救了他,他现在一定很信任你。” 清影愣愣的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话。 嗓子还在痛,许是刚才冷风吹多了,旧疾复发,喉咙里像爬满了虫子,她不能多说话。 陈旬走到她面前,说道:“现在,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帮我去把苏祁的印章偷出来。” 窗外风动,乌云散月,树影横斜,微微闪动。 清影走后,陈旬的侍卫从帘幕后走出来,站在陈旬身后,道:“公子,这下,咱们就看好戏吧。看看他们怎么自相残杀。” 陈旬挑起了眉,眉宇一敛。 庭院的另一边,已是深夜,屋内却依然灯火闪烁,橘黄的烛光微微闪烁,火光映衬着他的脸,半明半暗。他原本和善温柔的脸在在此刻却眉头紧锁,如水雾般的桃花眼染上冷意。 美人怎样都美,忧愁也美。 就像此刻烛火勾勒出他的背影,颀长而安静,纵然只是一个背影,也不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称号。 小迟从外边进来,喊了声:“公子。” 他望着窗外,淡淡开口道:“看清楚了?” 小迟点点头,道:“看清楚了。”继而道:“和公子推测的一样。清影,果真就是陈旬的人。之前的那次刺杀,我们已经确认了是陈旬安排的,而现在我们也可以确认,清影也确实是陈旬安排来接近公子的。” 苏祁手里握着那枚冰凉的平安扣,渐渐攥紧,原本温软如雾的眸子渐渐变深。 他缓缓开口道,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他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陈旬要派清影偷印章。” “公子,我们要不要先动手。” 苏祁站在窗边,负手而立,他记得他坠下悬崖时,她不顾一切飞身下来陪他,在山风里喊他的名字:“苏祁!” 声音清亮急促。 山洞里她衣衫单薄,侧脸埋在肘弯里,一双眼睛清凌似水,眉间的一颗朱砂痣宛如花开,鲜艳明媚。 “公子?” 苏祁回过神来:“再等等。” 转过身来,握紧了那枚平安扣:“看她会不会来偷。” 小迟欲言又止,虽然知道苏祁可能不会答应,但抱着一线希望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公子,要我说,那郑世子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何不顺水推舟,把清影送给他,也好获得他的支持。那对付陈旬,我们胜的几率又多了几成。” 苏祁一言不发,在烛火下显得更静默,小迟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般沉默的多又优柔寡断,不禁有些担忧。 “公子?” 苏祁望着窗外,终于开口道:“你以为,一个女人就能笼络他的心?他可不傻。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小迟就要退下,忽又转过身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要说什么?说吧。”苏祁背身而立。 “素女,已经是死了,是我和公子都知道的事。她不是素女。公子可别用错了情。” 苏祁眼眸缓缓闭上,仰着头,半晌才恍若叹息的发出一声:“知道了。你退下吧。” 慕容嫣在画面外说:“清影,不会真去偷了吧?”随即又自我否定道,“不会的不会的。” 她依然记得民间唱戏班子里唱的故事,那生死离别的伟大爱情:“她不是喜欢苏祁的吗?不会做这样伤害苏祁的事。”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个月夜,寂静无声,已过子时,清影换上一身夜行衣,蒙上面,看见苏祁房里熄了灯,于是静悄悄翻窗而入,确认他已睡熟,便偷偷溜到他的书房,取走了放在柜子里的印章,将它交到了陈旬手中。 而这一切,早就落入了苏祁的眼中。 苏祁早换走了真的印章,放了假的印章进去。他不过要试探清影,她却真的中计。 苏祁在黑暗里坐在床边,暗沉沉的阒静中,眼前所见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可却没办法抹去已发生的一切。他紧紧攥着手心,那裂了口子的平安扣划破他的掌心,他还不觉得痛,反而捏得更紧,快要捏紧骨肉里。 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暗红的一团,渗入地里。 原来她真的可以背叛他。 这是人生中,他第二次尝到背叛的滋味。 可他并不知道,清影偷走了他的印章后又去了玉器店,像模像样的做了个假的印章,她交给陈旬的是假的印章,而真的印章她后来已回去了。 这个办法她想了好几天想破了头才想出来,既保住了自己的秘密,又不会伤害到苏祁。她想出来的时候真的很开心,以为自己处理好了一切,却不想,她早已落入了圈套里。 这一天,清影陪苏祁和陈旬等一行人一起出城游玩。九月中旬,天高云淡,白莹莹的日光格外耀眼。 走了有些路,她有些热,便停下来休息。 当时无风,溪水潺潺,枫叶鲜红,她一边休息,一边赏风景,忽而望着远处草堆里似有动向,她走过去拨开草堆一看,看见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身后中了一支袖箭,痛苦的趴在草堆里。 她忙帮它拔出了袖箭,刚想从袖子里掏药,才发现袖子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药放在马车里,就抱着兔子朝马车走去。 苏祁正休息醒来,从马车里出来。 清影抱着受伤的兔子,看见苏祁俯身从马车里出来,就冲他笑了笑。 苏祁见清影手上抱着一只受伤的兔子,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染红,眼睛里满是痛苦,而她竟然笑得那样开心。 他以为这兔子的伤是她造成的。 苏祁望着面前的女人,怎么会认为她和她很像。她明明见不得血,她却以杀戮为乐。 苏祁,你是疯了才会觉得她们两个像。 正巧这时有人过来,看见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正是一幅才子佳人的美图,于是打趣道:“好一对佳人了,郎才女貌,真是绝配。苏祁,你看人这么漂亮一小姑娘,天天跟在你身边浪费大好青春,要不你就娶了清影得了,可别耽误了人家。” 清影听了这话,有些脸红,忙低下头去,心里却有些期待。 苏祁看了眼清影,冷冷道:“我不喜欢心狠手辣的女人。” 说着,就从清影身边走过。 原来在他心里,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可我并没有杀过人。 清影眸色一淡,看着他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夜半,清影攀上房梁,看见他站在窗子前,对着月亮,似乎是在想什么。 那夜陈旬的话依稀回荡在耳边。 “清影清影,他为什么叫你清影,你不过是她的影子!” 听到时她猛地一惊,心里一沉,却还是逞强着连声说“不”,骗自己不去相信。 她有倾城之色,她根本无法跟她比! 可是如今,凉凉夜风里,她望见他的影子,眸色渐黯,暗成暮秋之月,破碎的嗓音一如她破碎的心,撕裂在空气里:“这么多年了,即使她已死,也还是忘不了她吗?” 到底,要怎样我才能走进你心里? 她摊开掌心,那瘦弱到见骨的手,道道青筋清晰可见,掌心满是伤痕和茧子。 她还记得当初远赴裴国终寒山求独孤越教她武功。那时裴国已是冬天,终寒山里白雪皑皑,独孤越闭门不见,她跪在山门外,膝盖陷进雪地里,头深深磕在地下,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空气比冰块还要冷,雪落到她的身上随即结成冰霜,她冻僵了,动不了,连冷是什么感觉都忘了。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只记得醒来后天都黑了。 或许年纪大的人都怕遭天谴,独孤越终于答应了。 那时她喜得喝进嘴里的药差点噎住。 独孤越让她杀鸡,她握着刀追着山鸡满院跑却下不了手。独孤越一把把山鸡揪住,拎到她面前,她举着刀渐渐靠近,始终下不了手。独孤越便抓了她的手,握着刀朝山鸡脖子上一喇,山鸡发出临死前凄厉一叫,她吓得一下将刀扔在地上,看见刀上沾满鲜血,鲜红鲜红的,还在冒着泡,慢慢的浸到棕色的黄土里。 那山鸡被独孤越扔到地上,抽搐了两下已死,鲜血从它的脖子刀口处往外淌,渐变的绿紫羽毛瞬间被染红一片。 清影觉得胸口好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封住了,呕不出来,脑袋里血翻涌成海,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又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呼吸不过来,眼前一黑,一下晕了过去。 醒来已是天黑,木屋里灯火如豆,风像长了翅膀,羽翼张开,扑棱着呼呼打着窗棂。清影醒来,从床上坐起。从柜子里拿出针线,在油灯下烧红,又用手绢擦了擦,然后闭上眼,朝自己的指尖刺去。微微的刺痛感,食指指尖渗出一滴小小的血珠。她扭过头,逼迫自己去看,那小小的一滴血珠,在眼底晕开,染成一片鲜红,她觉得有些难受,那种想呕又呕不出来的感觉再一次涌上了心头。 她下意识的扭过头,脑子里又想起他的脸,正对着她笑的他的脸。她紧皱着眉头又转过头来,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习惯就好了。然后逼迫自己去看。 因为只有一滴,她渐渐习惯了。然后又再刺,刺了又逼自己去看。刺得十指指尖鲜血淋漓,疼痛已经麻木。 她终于不再晕血了。 独孤越推门而进,望见她的双手,她却笑着,惊喜的告诉独孤越:“师父,我不晕血了,我不晕血了。” 独孤越无言,望着她千疮百孔的双手。舍不得对一只鸡下手,却肯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这样的人,怎么能握刀,又怎么能杀人?不杀人,怎么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于是他顿了顿,道:“你还是放弃吧。你根本不适合练武。” “为什么?!”清影上前一步,定定的看着他:“我知道我笨,也没有练武的天赋,但我可以努力。我已经克服了晕血,我相信,其他的困难,我也能一一克服的。” “做这一行,屠戮,杀人见血是必不可少的,有的时候,生死之在一瞬间,你不下狠手,就会被对方所杀。武力造成的一切,只有伤害。我正是看透了这点,才选择退隐山林。” 他转过身来,看向清影:“这一切,你做得到吗?” “我……” “连只鸡你都不敢杀,更何况人。” “别为了别人失去你的底线。” 清影低着头,烛火昏暗,她忽然又抬起头来,道:“可我一定要帮他,不能让他有事。” 独孤越看着清影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道:“算了,既然你执意要学,我便教你使银针,既不见血又不杀人。不过,用银针可没有用刀剑来得顺手,你需要吃更多的苦,你做得到吗?” 清影连连点头。烛火明暗间,她笑着,眉间的朱砂痣像含苞的花蕾。 她天资愚钝,本不是练武的材料,还好有独孤越,可也因为这样,她吃了不少苦,身上天天都是伤。被暗器打伤的,练习轻功时摔伤的,还有无数在山林间擦伤的。 她离开时三叩九拜,拜谢师恩。独孤越挥挥手,说:“红尘翻覆,又有几人能看破。你去吧。” 于是她就下山去了。 那年秋季,秋海棠开得正盛,像天边的火烧云。清影回到夏国的那天,正是八月十五的中秋庙会,于是清影在海棠树下许愿。 --苏祁,我想保护你一生一世。 她低下头去,把脸埋在肘弯里,月影里映出她的侧脸,她的眼睛清凌凌似水,睫毛微微颤动,不住的颤抖,低声呜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