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下~大家多多评论收藏啊。 素女回过神来,这两年来,她一直跟着他,跟在他身边。白天为他端茶倒水,夜间为他研墨挑灯。然而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相去不啻天渊,他是高悬天空的骄阳,明亮而炽热,一身的荣耀和尊贵,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婢女,如尘泥之中的蝼蚁,卑微到底。 她,永远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长乐又缠着苏祁让他为她画一幅丹青。 苏祁拗不过,便答应了。 长乐极少有耐心的在背后青石嶙峋的红木椅上正襟危坐,捏着手绢放在膝上,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我站在苏祁身边为他研墨,看他笔锋流畅,皴擦点染,在纸上勾勒出女孩柔和的轮廓。 后来长乐说累了,使唤我过去为她擦汗捏肩揉腿。 “表哥,好了没,怎么还不好?”长乐有些不耐烦的道。 苏祁握着画笔,看她一眼,道:“再一会儿。” 画面外,我分明看见他画纸上铺着的画稿,描摹的显然是素女,窄袖轻罗,蜂腰猿背,轻抬莲颚,眉间的朱砂痣鲜艳似花。 而她的身旁,俨然立了一个男子,轻裘缓带,侧身握着她的手,颔首低眸,含情脉脉的望向仰脸看他的女人。 “哇哦。果真是风流……”我不由得发出感叹,望见夏襄王苏祁朝我投递过来的冷漠眼神,“……倜傥啊。” 默默收回了视线。 “好了。”苏祁道,将笔搁在笔架上,移开镇纸。 长乐忙过来看,满意的端详着他的作品,又瞥见一旁放着的一张宣纸,反放着,依稀现出人影来,似是一张小像。 长乐伸手想去看,苏祁却拦住了,“这张是草稿。”说着,折了起来随手扔在了一边。 长乐作罢,拿着画好的丹青满意的走了。等她走后,素女为他收拾画稿,正想把作废的草稿都扔了,他却突然过来,将一张画从草稿堆里找出来,放进了袖子里。 她喜欢偷偷看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看他一人在月下吹箫,箫声哀怨,凄凉悲伤到令人心碎。 他不快乐,她想。 他为什么不快乐? 如果可以,她多想把那不快乐分一半给她,好让他能快乐些。 她就这样默默的听他吹箫,从几月一次到一月一次,然后是一旬,他吹箫的次数越来越密集,她也越来越多的偷摸着看他。 终于有一天,被他发现了。 她以为他会生气,会赶她走,可他没有。他还是那样好心,犹如初次见面时那样温柔的问候,让她留在他身边听他吹箫。 她觉得那箫声太难过,难过的让人想哭,于是她唱起了家乡的民谣《紫竹调》。 嗓音清亮脆甜。 一根紫竹直苗苗, 送与哥哥做管箫, 箫儿对着口, 口儿对着箫, 箫中吹出鲜花调, 问哥哥呀, 这管箫儿好不好? 问哥哥呀, 这管箫儿好不好? 小小金鱼粉红鳃, 上江游到下江来, 头摇尾巴摆, 头摇尾巴摆, 手执钓竿钓将起来, 小妹妹呀, 清水游去混水里来, 小妹妹呀, 清水游去混水里来。 一曲唱罢,苏祁直愣愣的看着她,半晌才笑着道:“听你唱歌,我真开心。” 听他说这话,她也很开心,从没有人夸赞过她,他是第一个。也因为是他,她觉得比旁人赞扬她十句百句都来得受用。 她低垂着头,睫毛轻颤,望着灰蓬蓬的地面嘴角忍不住上扬,指甲抠得快嵌进肉里。 他忽然开口:“为什么总是低头?” 她一愣。 又是紧张,又是心灰,像是从梦境里突然清醒过来了。 “奴、奴是婢。” 他沉默的望向她,从身后抽出手来,指尖抵着她的眉心,恰在那颗朱砂痣上,温暖绵软。 “在我面前,你不用低头。” 月色婉娩,流连缱绻,她眉眼一抬,清零似水的眼睛蒙上月色,澹澹望向他。 自那以后,她不再躲藏,常常听他吹箫,也常常伴在他身侧,唱家乡民谣给他听。 突变发生在那年素商,她初遇他的萧瑟时序。突然有一天,管家领着人进了来,将她赶出了府邸,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她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了紧闭的朱漆大门前。 本以为这辈子与他就此成为陌路,再无瓜葛,可不曾想,一念之差,命运某个瞬间细枝末节的举动,却如一辇找错了方向的马车,开启了背道相驰的后半辈子,遗憾余生。 那一日,苏祁出城游玩。行到一处山崖,马突然不受控制,载着苏祁驶向悬崖,素女心一慌,忙追上去,脱口而出:“苏祁!”那马车已经翻下悬崖,她拚命跑向悬崖,毫不犹豫的跟着跳下去。 或许是命运眷顾,也或许是那山崖并不深,落下时又被树枝缠绕,他们滚下缓坡,并没死。 素女醒来时天上开始下雨,初秋丝丝点点的细雨打在她的脸上,她皱了皱眼,溘然想起苏祁,顿时有些心慌,猛地从地上直起身,许是睡得太久了,神经也有些麻木,她晃荡了几下,勉强站住,却只觉得痛,也不知道是哪儿痛,不得顾及,在细雨迷蒙的山林里搜寻他的身影,终于在苇草丛生的汀边发现了他。 她一脚深一脚浅跑到他蛇年,扒开湿冷苇叶,却从未如此紧张,声音也在发抖:“公子!公子!苏祁!” 他仍双目紧闭,如玉的脸上沾了污泥,被雨点打乱,安详而平静她心一窒,伸手探了他的鼻息,温热的气息掠过她的指尖,她才安下心来,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眼睛里都是泪花。 把手伸过去时她是害怕的,害怕感觉不到那绵长温软的呼吸,幸亏他没事,他没事…… 轻轻搂起他的后颈,正想着带苏祁离开,去找地方避雨。一扭头,看见身后一只灰狼,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靠近。体型巨大,通体灰毛,一双碧绿眼睛闪着敛人的光,直勾勾的看着他们,在雨里甩了甩头,抖掉雨水,弓着背,蓄势待发。 她陡生寒意,心乱如麻,想起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他,她赶走脑子里那些害怕的念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记起狼怕火,便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了火折子。 灰狼就在她面前不远处。她拢袖屏住呼吸,一吹,却像泄了气的鼓似的,绵软无力,暗橙色的纸身未亮起一点火星。她不放弃,又是抿力一吹,结果还是一样。她心里渐渐着急,一边擦一边吹,越吹越急,越急越吹不着,又不敢看它,眼睛只顾望着碎石子上的狼爪,心砰砰直跳。 好不容易终于擦起了点火星子,来不及欣喜,她忙将火折子朝灰狼甩去,灰狼后退一步。 转眼,雨丝将火星碾灭。 灰狼停在原地,闪着那双碧绿眼眸揣度形势。她的手愈发抖,砸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要镇静、镇静……害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镇静、镇静,害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镇静、镇静……手上仍不停。 突觉有脚心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痛,下意识要去看,猛的意识到了,于是扭回了头,继续吹火折子。 此刻雨已经开始下大,雨珠纷扬而下,落到她脸上,迷住了视线,有些难受,她不顾一切的重复着刚才的动作。灰狼开始重新靠近,张开大口,露出深深可怖的一排牙,黄而尖,散发出阵阵恶臭,“嗷”的一声嘶吼,她吓得扔掉了手里的火折子,眼泪不由自主的涌出眼眶,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同村人嘲讽的童谣。 “爱哭鬼,找阿母,阿母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因为她是爱哭鬼……” 那灰狼还在试探着慢慢靠近,火折子就在它脚边,她不敢去捡。于是慌忙捡起身边的石子去掷,想把那只灰狼赶走,那灰狼已闻到了人的味道,自然不走,“嗷”的一声叫,拱起身子一跃而起,就要扑上来,那一刻,她忘记所有的方法,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扑上去,用身子护住他。 后背随即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闭了眼等着接下来的进攻,却迟迟没等到,周围只剩下渐渐下大的雨声,她睁开眼,她心里直跳,横了心睁开眼,背过身去,看见渐渐密集的雨珠隔开寂静深林,视线往下,终于定格,那灰狼竟软趴趴的倒在地上。 又一次被命运眷顾。 一天之内,她竟两次被命运眷顾,从生死边缘被拉回。 她好像突然生出了无数力气,脚也不觉得疼,慌忙拉了苏祁起来,一瘸一拐的架着他就往远处跑。 秋雨飒飒,缠绵不绝,山洞里的人昏睡着,渐渐看到眼前一个瘦弱的身影。 头依然痛的厉害,苏祁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 素女抱着一堆柴火远远看见苏祁挣扎着坐起来,慌忙扔了柴火躲到壁洞后。 一载重逢,却是这样狼狈的样子,她不想让他看到。 她躲在壁洞后,身上衣衫尽湿,水珠从脸颊不断往下滑,落到颈上与臂上,一片冰凉,她浑身冰冷,却竖了耳朵仔细聆听周围的声音,然而暗沉沉的洞穴深远静谧,湿冷的柴火在火堆里噼啪作响,却听不见人声。 他已走了吗? 她抠着岩壁的碎石,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一抬头,他已站在她面前,湖蓝深衣被雨水浸湿,如巨松罩下巨大的黑色阴影。凌乱额发下的那双桃花眼,因淋了雨如水雾般浓淡适宜看不清温度,就这样在潮湿的空气里定定的看向她。眸子中的喜悦一闪而过,瞬间隐匿于平静之下,他开口,说了两个字:“是你。”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回响在山岩洞壁间,如磁石般,低沉清雅。 听见他说这话她是欣喜的。 他还记得她!他还记得她…… 她低着头,指尖泛白,又是不住抠着壁洞上的碎石屑,发梢的雨珠滴到地面上,清亮的一声声,敲击着地面,在山洞里回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她有些发抖,不想在他面前难堪,于是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发抖。 不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发抖还是自己觉得冷,他说:“这里冷,去柴火旁烤烤火吧。”。 两人在噼啪作响的柴火堆旁坐下,橙色火苗像吐着信子的蛇不断上蹿,散出温暖光芒,渐渐将身上的雨水吸干,烛火将她的脸映成橘红色,明灭摇晃,她双眸清如许,微微闪烁,燃烧着橙色火苗,漾漾生光。额间那一抹朱砂痣清晰鲜艳,如万般萧瑟的素商,枯枝败叶中的一点胭脂红。细碎醒目,他移不开目光。 许久才掉开目光,却望见她左肩口隐隐渗出血丝。 “你受伤了?” 她一愣,掉过头去正要看。 他突然俯身而上,她还来不及反应,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他手已覆上她双眸。 “别看。” 黑暗阒静里,他的声音低低响起,犹如遥远梦境传来的呓语。 他手心晕开的温热正覆在眼底。 她点点头。 苏祁扯下一块布,绕了绕,又凑近些,扯着绫的一端,移开手,将其覆于她眼前。一低头,望见她眉眼之下的唇,桃花似的两瓣,娇嫩的闪着粉色,上翘着。他偏过头,忍不住凑近。 两瓣唇就要贴上。 我在画面外看得比谁都兴奋,也不知道是揪了谁的胳膊,眼巴巴的盯着画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忘了这种少儿不宜的场面应该快速跳过。 苏祁一抬眸,如烟似雾的眸子眼角上挑,突然顿住,痴痴望着面前的女人。 素女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覆了白绫轻轻动了动,侧了侧头,苏祁抓过白绫的另一边,在她发后打了个结,望见她左肩背后一大片伤口,被血染红了,不由得心疼,却退开了身子,问她道:“怎么伤的?” “刚刚,遇到了狼。” 苏祁皱了皱眉:“狼?什么时候?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着了?” 她摇了摇头。 “真的?”他追问。 她点点头:“再没有了。”声音却低下去。 他察觉自己追问的过分了,不再说下去,却忍不住开口:“听说,你许了人家,过得好吗?” 我何时许了人家? 想来是日子久了,他早已把我忘了,和府里另一个赎了身许了人家的丫鬟搞混了。 她心里一冷,果然,他还是忘了她。 不过三个月,他便将她忘得彻底。 寒冷似乎从身体里窜出来了一样,蔓延到每一寸肌肤,而后背心的那道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素女觉得有些难受,却不能哭,只沉默的坐在火堆旁,把脸埋在肘弯里。 他见她不说话,只道是她已成婚,不愿与他多说话,也只好不再说话。 山洞外的雨下的正大,瓢泼似的砸下来,落在山洞顶上,山洞里光线昏暗,只听见头顶轰隆轰隆似打雷的声音。 知道她向来胆小,连打雷也怕,苏祁沉默着望向她,看见她抱着自己,身子微微有些瑟缩,一双眼睛闪烁的楚楚可怜,他很想伸手去揽她在怀里,告诉她别怕。 可是他记起她已许了人家,于是终究没有做到。 沉默良久,苏祁扯下腰间缀着的一枚平安扣,拉过素女的手腕,放进她的手心里,微微笑了笑:“谢谢你救了我。” 素女低头,透过层层白纱,望见掌心一块浅碧玉石,坠着长长的流苏指尖摩挲,觉出那是一枚平安扣,忙摇头,把平安扣还给苏祁:“不用,我不用这些。” 他头依旧痛得厉害,却又将它推回她的掌心:“拿着吧,出来没带钱,这枚玉佩就当是我的谢礼。 “不……” 我不是为了钱才救得你…… 她在心里说。 他却硬是将它塞进了她的手里,道:“拿着吧,你我主仆一场,你走了,我再不能帮你了,这玉佩虽不名贵,也值不少钱,若有日你有事缺钱,就当了它应急,也算……”他顿了顿,“我的一点心意。” 她圈紧了那枚平安扣,心却渐渐黯下去。 这一场秋雨总算是停了,素女说要出去找果子,苏祁不让。 “你不必去,再过会儿必有人来找咱们。” “只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了。”她道。 苏祁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回来时看见山洞外立着十几个黑衣侍卫,腰间配着刀。隔着白纱,她望见一女子,着藕荷淡裙,云鬟雾鬓,即使远看也知道她是个美人。 她亲昵的扶着苏祁自山洞中出来,与他一同上马车。 手里捧着的野果啪嗒掉落进水坑里,溅起点点污泥,溅到她的脸上。她手撑在泥地里,扯了白纱带尾,望着低洼水坑里自己的倒影。 这张脸,除却那一双眼睛清明透亮,塌鼻梁,脸既宽且短,在如镜的水面中清晰无比,丑陋不堪。 水坑渐渐泛起涟漪,漾碎她的容颜。她不知为何脑子发晕,觉得浑身无力,周遭的树林山水如水墨画般隐隐绰绰看不真切,颠来又倒去。耳边嗡嗡作响,依稀听见踩过水坑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只觉得快要撑不住了,眼前越来越模糊,手抚上胸口,勉力抬起头来,望见对面。 已是日暮,林子里的风渐大渐深,原本平滑如帛的轻烟开始扭曲,画面里的人物变得模糊暗淡。我吹灭了炉子里的香,准备明天再进行沉水香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