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杳拿着包袱刚从角门进了宅子,一个拿蓝布裹了头发,手上却戴了两个金镯子的老妇就拦了她的去路。 原本她爹娘千里迢迢从长安赶来看她,她高高兴兴的回去了,谁知道一顿好饭食上就是和她商量要将她配给南坊的那个掌柜家的混小子!那掌柜家的小子是个什么混账东西,也敢拿着几两破钱来讨她?她再是个服侍人的丫鬟,也是郡主房中的管事丫鬟,郡主还没点头,且不说她才只是刚刚到了嫁人的年纪,即便拖上三四年,郡主岂会轻松放她出来!再说,即便她再觉得琅琊不如长安繁华,她也不能先丢下主子回长安吧,这让别人怎么说她,背主的名声她可背不起!她爹娘真真叫猪油蒙了心,她气得饭也没吃一口,一路疾走回了王家。 杏杳气还没捋顺,怎么有好脸色,闷闷道:“刘嬷嬷不在小姐面前好好侍奉,却巴巴的来门口接我,我这儿可没好茶点心供着嬷嬷吃。” 刘嬷嬷不知道哪得罪了这个小丫鬟,先前她还问过听雪苑的婆子,说杏杳今儿得了郡主准许回家探看,还以为她在郡主面前又得了脸,自己也好与她攀话,谁知道自己还没开口就拿热脸贴了冷屁股,可她只得讪讪陪了笑,道:“眼瞅着姑娘要回来,知道姑娘口渴,已备好了茶水,来请姑娘过去坐坐。” 杏杳大概知道这老妈子是何来意,不过是刘家的那位又来麻烦她了,她现下是没心情和她说话了,摇摇头,道:“嬷嬷还是自己吃茶吧,杏杳还有差事没做。” 说罢,杏杳便往听雪苑走,刘嬷嬷赶忙拉住她,杏杳怒瞪了一眼,刘嬷嬷并未放开,只将杏杳拉到一旁树下隐蔽处,拉着杏杳的手,将手上一对金镯子戴到杏杳腕上。 杏杳抬起手看看了镯子,虽是鎏金的,花样也不是时兴的,但是做工却是极其精细,几朵金荷叶栩栩如生,连纹理都十分清晰。杏杳脸上笑着将镯子藏进衣袖里,道:“茶就不喝了,叫别人看见又骂我懒惫,嬷嬷有什么事就说罢。” 刘嬷嬷脸上露出笑容,一道一道皱纹挤在一起,道:“长安刘家的江嬷嬷来了,带了好些个厚重礼品,来给郡主贺生辰,不知道杏杳姑娘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江嬷嬷见见郡主?” 杏杳听完脸上就变了颜色,将腕上镯子摘下来扔给刘嬷嬷,转身就走,刘嬷嬷慌忙接住镯子,忙不迭跟上去,将杏杳拉住,同她说些好听的赔罪话,杏杳却是唬着一张脸不肯再理她。 “你这老婆子好不知规矩,长公主明令的规矩,不许刘家人踏入王家,你若不是在王家服侍久了,我还只当你是刘家的家生子,以为是哪个不睁眼要管家开发!”玉琪指着她骂道,一点情面都不给。 刘嬷嬷只喊冤枉,道:“姑娘地位高,老奴错了,可别同管家说道。老奴也是为主子着想啊!” 杏杳一听火气就蹭蹭的往上冒,道:“主子?你为哪个主子着想?你若是真为郡主想一份,就不会来问我!” “姑娘消消气,老奴没那些个腌臜心思,老奴只是想着江嬷嬷是带着二公子的心意来的,那三公子是郡主的亲弟,二公子怎么就不是了?姐弟之情,郡主总还是要顾念的吧。” 杏杳冷笑,道:“你算了吧,太后懿旨上明明白白写着郡主是康宁侯府的后嗣,现在刘家想拿二公子攀亲了,没门儿!我劝你好好歇歇,别再整些幺蛾子出来,平白没脸!” 杏杳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顶的刘嬷嬷半天缓不过气来,真是好大的脸面,也敢拿太后压她这个平头百姓,欺负谁没见过世面呢!她自己好歹也是王家有资历的管事了,今天却让一个黄毛丫头讥讽,真是要气得背过去! 刘嬷嬷见杏杳快要转过月洞门,她三两步跑过去将杏杳拉到门后,杏杳怒目圆睁,刘嬷嬷压低声音恨恨道:“姑娘从江嬷嬷那里拿了多少好处,不用我提醒吧,江嬷嬷就怕你这小蹄子翻脸不认人,今儿就是让我来提醒你,你虽是郡主身旁的人,归根结底你是在刘家买了死契的,你以后的命是刘家说了算,你不成事,你们一家别想再回长安,你老子还贪着成衣铺子里好几百两,这事体捅出来对谁都不好看!” 杏杳骇然,刘嬷嬷真是王家的婆子吗?江嬷嬷怎会将这么隐晦的事情告知她,难道她们……她将将稳住自己的声音,“江嬷嬷要做什么?” 刘嬷嬷松开她的手腕,留下了三根手指的青印子,低声道:“这你不用管,只管好好听她的话就是!” 刘嬷嬷刚要走,杏杳紧抓着她的手臂,哀求道:“刘嬷嬷刘嬷嬷,我不懂事,刚才对您不敬了,您替我和江嬷嬷说说,最近郡主总看我不顺眼,我都进不了身,请见郡主这样的事,郡主不会卖我面子的……” 刘嬷嬷根本不听她说完就打断她,“我可不听你说,反正我的话是传到了,你做不做、怎么做可不关我的事!” 刘嬷嬷走后,杏杳还呆立了半天,脑海里回想起来江嬷嬷的话,说好只让她服侍到郡主嫁人就把她配给刘东家作个掌柜娘子的,怎么……手腕上的两只金镯子相互碰撞,铮铮的金玉之声,杏杳从前很喜欢这种声音,现在听到了却像是听闻了骇人的事情,再看腕上的缠绕的莲纹,好似化作两条张着血盆大口的毒蛇,杏杳一下子将金镯子摘下,用力的砸到地上,地上未铺砖石,金镯子砸在松软的泥土上,丝毫没有损坏,杏杳使劲儿的踩了几脚,脚底碾着,原来金银是这样膈应人。 杏杳发泄了一通,思绪逐渐平静下来,她抬脚看着那对金镯子,只露了个金黄色的边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杏杳蹲下又将这对金镯子挖出来,用手帕包好揣在衣袖中,警惕地看向四周,确定没人后快步走了。 月洞门后,一个着蓝绫外衫的小丫鬟歪着头探看,随后费劲儿地提着一桶水给沿路的花草撒水,新花妍绿中她一头近似火红的头发十分眨眼。 其实李疏看到江嬷嬷的时候就隐约知道了什么,青萦其实比以前的她还要更怕看到刘家的人。但是重生一世的李疏已经是一个适应十几年深宫生活的摄政太后了,怎么还会惧怕一个小小的刘家。 李疏别扭地转过身去,缓缓拍着青萦的手,轻声道:“回去吧。” 青萦浑身颤抖着,还是推着李疏快速走着,声线颤颤地,“郡主不怕,郡主不怕……”她像是听不见李疏唤她,口中不住地重复“郡主不怕”。 李疏鼻子酸酸的,眼泪簌簌,“青萦……你别怕……别怕……” 青萦停下脚步,转到李疏身前半跪着,手指轻轻拂过她脸上的疤痕,滚烫的眼泪砸在李疏手背上,瞬间变凉,青萦哭道:“郡主对不起,奴婢没用,护不住您……” 李疏捏起她的脸,勉强笑道:“哭什么?” “奴婢查到彩络子了……是江嬷嬷……” 青萦泣不成声,李疏也听不清她说什么,拍着她的肩头,声音里有些笑意,“青萦不哭,不哭。” 青萦深吸一口气,缓缓心神,道:“奴婢查过了,这种彩络是混在江嬷嬷绸缎里送来的,杏杳她一直背着您和刘家有来往,她对您不忠心!她是要害您啊!” 李疏拿出绢丝帕子心疼地给她擦拭眼泪,道:“迟早都要面对他们不是吗?咱们一直这么躲下去能躲到什么时候呢?太后能照拂我一时,长公主能护我一时,我就算是比他们活的都长久有什么用呢?我母亲能正名吗?成弟和茂弟能堂堂正正的活下去吗?” “奴婢太没用了!”青萦抬手就要给自己巴掌吃,李疏急忙拦下她,想动火气,可看着满脸泪痕的青萦又发不出什么怒气,只好耐着性子,道:“不是你没用,是我太软弱了,拖着这副病躯总叫我顾影自怜,其实我一直都在逃避,你不要怕,不管他们耍什么手段,现在都不是我的对手!” 青萦怔怔地看着自家郡主,郡主一直都是个淡漠性子,有时看着她对某些事情不上心,可能是她真的不在意,尤其是面对亲情的时候,她以前从没有见过郡主能对着三公子和颜悦色,大多时候,三公子都是自顾自说着什么,而郡主不是看书就是作画,很少搭理三公子,更别说已经有三四年未曾见过的二公子了,自搬来琅琊,郡主就鲜少提及刘家的任何人。 李疏抿着嘴角笑了笑,道:“傻不傻?” 青萦破涕为笑,“郡主能这么想也是好的。” “那还不快回去,说不定今儿就能看一出钟馗捉妖的大戏。” 青萦推着李疏折回去,“哪有女子将自己比作钟馗的,奴婢不许,钟馗面貌太过……反正配不上郡主!” “怎么不说了?面貌怎么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懂不懂?小心今晚他过来吓唬你!” 再折回去的时候,杏杳和江嬷嬷还在原处等着,青萦扶她起来,李疏见她还是竖着眉头,轻笑着点点她额头,李疏敛起神情,她清楚地记着刘家的人是多么喜欢见到她这样的不死不活的表情。 拾级而上,李疏在拐角处站定,稍短的回廊一下子站了四个人便显得拥挤,气氛压抑,李疏不等她二人行礼,淡淡来了一句,“杏杳回来了,你父母还好吧?” 杏杳没想到郡主会问她话,有些慌乱地福身答道:“托郡主福,一切都好。” 旁边的江嬷嬷不动神色的瞥了杏杳一眼,才福身给李疏请安:“郡主万福。” 李疏默默地盯着她看,半晌也没声,江嬷嬷半蹲着老腰快受不了了,稍稍动了动肩膀,挪了挪腿,李疏冷笑,缓缓道:“原来是江嬷嬷啊,好久不见,差点认不出来,快起来吧。” 青萦扶着她上了阁楼,推门时,李疏突然扭头问道:“江嬷嬷不知道你怎么进来的,长公主好像说过不许刘家的人进门,”她眼神掠过杏杳,只见杏杳心虚的抬头不看她,“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青萦推门进去,随后李疏坐在主座上,杏杳有眼色的赶忙沏了茶来,李疏摸着瓷白冰纹的茶碗,泛白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 江嬷嬷眯着笑,道:“家中老太太没忘了郡主您的生辰,赶着让老奴把贺礼送来。” 李疏瞥了她一眼,一个礼盒都没提过来还敢诳她说来送礼! 江嬷嬷又道:“老奴知道长公主脾气,今日未敢将贺礼带来,还请郡主恕罪。” 李疏听着,有些困地眯了眯眼,懒懒道:“即是如此,后天再来吧。” 说罢,李疏就要进内阁,江嬷嬷着急了,“二公子也惦记着郡主,只是最近偶感风寒,不能前来,为此二公子还特写了一封信,嘱咐老奴要亲自交到郡主手上。” 李疏知道这封信是什么,前世她看到的时候大抵心如死灰,今生她只要想想那封信的内容,再看刘家宛若跳梁小丑,朝廷蠹虫! 她的二弟,天资聪颖,却只在她母亲在世时上过几年学,识得几个字,母亲去世后,他怕是连笔都没握过,难不成刘家还期望他以后一举高中?诳她这是二弟的亲笔信?李疏不禁笑自己以前没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