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寒风呼啸,抵不过自身疲倦的困意,终是一夜好眠。 醒来的时候天已完全亮了,王幼知起身拿出外衫罩上,踏上鞋,挪到窗前推开一个缝,抬眼望去,果真是大地一片白茫茫。 听到敲门声,她合上窗,提声唤:“进来吧。” 云意随着外头的寒风一道进入,走向前来还与她讲笑:“估摸着女郎该醒了,果然是的。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如今地上都是白的,冷得很。女郎换上衣,莫要着了凉,那盼江妈妈等人都在前屋等您呢。” 王幼知拿过衣裙,侧头看着她:“即如此,你拿来清水便去伺候她们,我这儿净了脸就过去。”云意称是,又进出一趟便合上门离开了。 端着茶走到了前厅,椅上坐了三两个妇人,鬓角都掺着银发。 最前头的老妇,头上戴着银簪,其中有一根广兰花样的玉簪,玉簪品色极佳,看上去与其余的银饰不搭。她虽年迈,面上也刻了许许多多的纹理,坐的却笔直,周身萦绕着一股不同于别的奴仆的气场。接过云意递来的茶,笑道:“姑娘如今也长大了啊” 云意是王幼知的母亲亲自挑选的,年龄比王幼知大了一岁,禅沉作为王幼知母亲身边的一等侍女,见云意教导云意的机会多得是,两人算得上半个母女。 她年少却与如今不同,是个话巧且多的性,而今在外也变得如自家女郎一般,颇为沉稳,见似母的人这般说,也笑,一改寡言之态:“一年年过,姑姑却还是如当年一样呢。” 禅沉摇头,“你这丫头竟还同小时候一般,嘴像吃了蜜”说完却见门口走来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着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女子雪肌乌发,长眉多情,一双眼,形似桃花,眼尾细而向上稍弯,黑白却不太分明,眼眸之上仿佛覆了一层迷雾,似醉而非醉,像极了她相伴多年的女郎。 禅沉眼睛睁很大,猛地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 王幼知也看着她,快走几步到她面前,将她伸出的手紧紧握住,开口:“天这么冷,姑姑何必这么早来受寒?” 禅沉反握她的手,一张老脸又是笑又带着泪,哽咽道:“奴高兴,是心心念念恨不得早早见小女郎。”又睁着眼睛细细的将她全身都打量了一遍,拿着帕子擦自己的眼,露出很感怀的笑:“小女郎长大了好多了,郡主若是瞧见了,该说和她一模一样了。好好的高门贵女,这么多年流离在外,女郎受了好些委屈呢。”又拍了拍她的手,终是眼泪盈眶擦不完了,却还在笑:“女郎回来就好,奴该高兴的。” 王幼知一面扶她坐,一面对着旁边的老仆说:“都坐吧。” 自己也不去主坐,只往禅沉身侧坐下,手仍旧握着,另一只手拿出绣帕替她擦着泪:“姑姑可不要再念母亲了,该瞧瞧眼前人。如今我才回来,府中事情一概都不知道,这会儿还要姑姑说呢。” 禅沉点着头忍住了泪,仍旧是笑:“对,是了,小女郎才回来,等会儿又要去见老夫人的”侧头看着王幼知,缓了缓气:“夫人世家大女,对我们这些前人也因了自己求的善名,不曾亏待。小女郎离去的这些年多了好几位弟妹,夫人有一子,除了这一位其余也都是些不打紧的。大夫人常年抱恙,老夫人便将内宅事宜都给了夫人管。二女郎如今仍在府中,已被许了东宫的婚事。夫人那处忙得很,陈姨娘也是十分得心,如今夫人是不会得空来挑您的刺的。女郎回府,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王幼知细细的听着。她母亲去的早,后来又填了萧家庶女萧般若为继室,虽说只是个庶出,但嫡女向来是不会为继室的,萧般若在家中也是百般金贵的女儿,当她父亲的继室,并不算辱没。 她的父亲从来多不是专情的人,这些年来妾室也添了许多房,其中有一陈氏十分得宠,虽说都是些玩物,但她的继母萧般若是个喜妒的人,费尽心思才成为她父亲的继室,如此一来明知妾室毫无威胁,后院也是难有平静。 而嫡妹王燕娉成为太子妃,需萧般若耗费很多心思,果真是不如当年能有空来挑她的刺。 只是这次回京,她也未想将心思放在府中,萧氏如何,她是太不在意。 “姑姑说的很清楚,我这会儿往养德堂去。外头雪大,你们在这儿喝几口热茶,待我回来吧。”王幼知站起身来,等着云意为她系斗篷的结,她冲着几个老妈妈笑,一面说。讲完这番话便领着云意出了门,随意指了一个人令她领路,时光太久,她也有些记不清府中的路。 虽是下雪的日子,廊间却被下人擦得很是干净,步伐快些也不怕被滑。不过片刻便行到了养德堂。外头也候着两个老仆人,穿着十分利索,不寒碜也没有太过富贵,一瞧便是世家的家奴。 那老仆远远地见她来,快步往里头去讲话,转瞬就出来,她到时便打开了门,低着头说:“老夫人请您进去。” 王幼知也不停留,迈步进去后,里头又有老仆为她领路,只过一扇门便入了厅中。室外寒风刺骨,刮得人脸疼,室内却温暖如春,那正位上端坐一位老太太,银发高鬓,墨蓝的衣,裹着个貂绒的袍子,看上去是十二分的怕冷惧寒。 王幼知不看两侧的人,只一步步向前,待离老夫人一步远才跪下磕了个头,一面讲:“不孝孙女,见过祖母。”老夫人谢氏站起身来虚扶她起身。目光从上至下将她看了一个遍,才缓缓开口:“回来就好,回家来就好。”领着她往自己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讲:“你离家这么些年,便是男儿也没有这么久的。今日除却在念书的哥哥,大家都在,你瞧瞧可还记得。” 王家虽是世家大族,但直系血脉却不多,只有三房,如今未曾分家,都住在王府之中。一是她大伯王瞻远;二房便是她父亲王瞻宁;三房为庶出王希霂。她站起身来,先在一个女人面前停,王幼知屈膝念:“母亲。” 这女人面容姣好,眼尾虽因上了年龄多了几条浅浅的皱纹,却也不损她的容貌。美人年轻时一笑百媚生,便是老了也仍旧是万种风情。 这女人即萧般若,是她父亲的继室,也没有给她难堪,伸手将她扶起,脸上挂着常见的笑:“阿稚长大了呢。” 心下纵有千般情绪,此刻也是如她一般,如诸多的世家女一般温和的笑:“劳母亲惦记。” 均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世家贵女,当众驳面的事还是不多的,温和而端庄又虚伪的笑是所有世家女子常年挂在脸上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失了体面。正所谓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在她的记忆中,萧般若也只是暗中使绊子,如同悍妇骂骂叨叨是万万不可能的。 此后又一一问候过去,面上带着病容的是大伯母谢亭玉,穿金戴玉的是三叔母崔锦容。大房只有两个男孩,俱不在府中,三房正室无所处,而庶出的儿女在今日没资格站在这里的。 亭亭玉立站在萧般若身侧,身材丰润,眉若远山,面如芙蓉,穿着一身绯红衣裙的女孩子便是她嫡亲的妹妹王燕娉了,冲王幼知行了一个平礼,幼知也笑道:“阿燕,多年不见。” 王燕娉冷俏的脸上没透什么笑:“阿姐一如当年。” 待一一问候过去,老夫人才开口:“昨儿你歇在了访雪楼?倒是你母亲考虑不周,也不收拾个屋子,一回来哪有道理让你往西苑跑。” 王幼知为她递上一盏茶,站在她旁边讲:“夜里归来是母亲没想到的,哪里是母亲的过失,祖母莫要责怪。”又低头往萧般若处看,笑着讲:“阿稚如今回来了,仍旧是想住在访雪的。下人仆役,还要请母亲劳心了。只以前的老仆,阿稚想着不如让他们回来访雪楼,毕竟伺候多年,也更知道行事。母亲看如何?” 萧般若提起茶盏,望向她:“这些小事,自然依你。” 她应得爽快,这么些年也看清楚了,如今果然是不把这事放在心尖上了,王幼只道了句谢后也不再看她,只与老夫人等说着些体己话,演着孙孝祖慈的戏。 说好了昏时来用晚膳,便让众人出去了。 王燕娉站在萧般若旁边,回头瞧着刚出来的王幼知,特意放慢了步子,待到王幼知与之并肩,才开口:“阿姐如今访雪楼怕正有人收拾着呢,不如随我去坐坐。” 王幼知盯着她,瞧不出任何的端倪,王燕娉一副风轻云淡的样。过了一会儿绽出一个笑:“走吧,去坐坐,这雪景倒是好看的紧。” 王燕娉领着她驻足在一个小阁前,讲:“这儿既可以看景,又不至于被风吹得昏了头。”王幼知环顾四周,见有一处皑皑白雪不曾有人涉足,于是回头朝云意讲:“拿套茶具来,采雪煮茶,今儿可以尝尝了。”又挪了几步,将绣帕放在上头一坐,侧首看着王燕娉:“往日可不成与我这般亲近,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王燕娉见四下没人,也随着王幼知一同坐下:“岁岁年年人不同,阿姐何必一如往昔般看我?” 王幼知偏过头去,看着袖口的花纹,很漫不经心说:“是吗?我只是觉得你以往更可爱些。” 王燕娉面容绷紧,话锋一转,语色微冷:“阿姐既然离开了,又何必再回来? 王幼知正眼看向她,似是想要从她脸上看出花一般的盯着,讲:“何必问?问了又有何用?”过了一会儿又添:“总归不是与你抢什么而回来的。还没来得及贺你呢。” 王燕娉也看着她,与她对视,忽得背过身去,背仍是挺得直直的,开口讲话语气依旧冷冽:“如此,自是最好。”对她口中所谓的“贺”不提一字。 过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着她,终是忍不住添上几句:“我知道,阿姐不是池中物。生于嫡母怀中,养在太后膝下,又敢面对婚约一走了之。我不知道阿姐要做什么,从来都不知道,只是希望你不要扰了王家安宁……”她又侧过头去,声音忽的转低,弱不可闻“也不要祸害了自己。” 王幼知没有回她,只弯下身去跪坐在侍人拿来的蒲团上,将盐放入雪水煮的茶中搅着。倒出一盏茶递给她,一面慢声说:“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扰了你的安宁,更不会扰了王家的安宁。你安安静静当你的太子妃即可,我是我,你是你,何必忧心。” 王燕娉接过她的茶,捧在手心,冷哼一声,却不接话。 王幼知站了起来,将侍儿递过来的手炉笼在袖中,冲她笑:“阿妹慢饮,访雪楼中尚有事待我去,便不作陪。” 言罢便提步离开,也不看身后人的表情如何。 行至半途,她才回过头看身后,与云意讲:“瞧瞧,面变骨不变,她倒仍是这般的性子。” 也不知日后如何当得了贤惠的东宫妃呢,如此小女孩脾性的人。 王幼知自顾自的笑。却忍不住想着她适才问的问题。 游学六年,她吃了许许多多的苦头,也成了如今双十有二仍旧未嫁的云英女。但是得到的却也良多。 她这六年见到的听到的远远比一般闺阁女子多。 去过海另一边的东瀛,住过朔风寒冽的北荒,也经历过地龙翻滚前后的蜀地。看见的不再只是长安入目的繁华,听见的也不止是仙乐弦舞,更多的是空有一腔壮志才华却难酬的寒门学子,是明□□心慧智却只能以色侍人的女子,是在荒凉北方拼尽半生为求一个功名的战士,也是依靠家族势力而碌碌无为甚至胆大妄为的世家官吏。 看世间百态是她母亲未能做到却渴盼一生的事情,也是她离开的意义。 她一直觉得固有的是好的,却发现世间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过往自以为的领悟,也不过是在儿女情的方寸地里豁达。她以为寒门本就是寒门,门阀本当是门阀,然而世间本没有那么多本当。 回来自然是为了改变着世间百态,是妄以杯水灭车薪。虽难于上青天,却仍不悔不改。 她挺直了腰背,往访雪楼去。 待将一切收拾完毕又已近黄昏,念起晨间晚膳的约,她换了衣裙便往养德堂去。去时已有些晚,到的时候竟只有她一人未至。于是屈膝道罪;“收拾了许久,却忘了时辰,劳大人久等。” 老夫人笑着讲:“快些入座吧,才回来收拾这么些时辰也是应当的。”诸人见老夫人此话,也不再添嘴。 食不言寝不语是王家固有的规矩,用食之时声音细不可闻。直到用完净手罢,眼看王瞻宁即将离去。她同老夫人讲了一句便跟着出去。处于身后讲:“父亲,幼知有事欲与您相商。” 王瞻宁看着她,道随他来。往书房领,进去之后自己坐下,十分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说吧。” 王幼知站着,将手叠放在腹前。也不在意他冷漠的态度。长眉低平,道:“幼知此次回来,只因一事,是欲前往崇文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