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人送上自己红艳双唇的那一刻,婵娟面色微醺,却忿忿抬手堵上那人的唇瓣。 冷寂的斜风静悄悄地吹。 婵娟感受到曹丕明显的低冷气压和委屈不甘,只能伸手拍拍他的头顶,然后悄悄指了指自己身后已然石化的轻屏,示意他还有旁人在此。曹丕这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抓住婵娟放在自己头顶上的小手,然后贴近婵娟耳边,呵气轻声道:“待歼灭袁氏余党,我便去向父亲请求赐婚。” 不知为何,听到此话,婵娟的心忽地跳快几分。当时的她在想,若是曹操不答应他们二人的婚事,那么这当世之世,还有谁能左右他的态度? 虽是如此想着,婵娟却回握住曹丕的手指,柔柔道了声,“好”。 还未待他二人再说些什么,婵娟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来人似乎还十分激动。 婵娟侧头去看,就瞧见一身盛装打扮的若儿正向自己飞奔而来,头上的金爵钗晃晃悠悠,却也并未掉落。 “姐姐!” 杜若扑进婵娟怀中的那一刻,婵娟的身子果不其然地踉跄两步,她却只环住若儿的纤腰,笑得一脸宠溺,倒换来曹丕冷冷几道斜视。 难不成这样也会吃醋? 婵娟抚过若儿的脊背,貌似凶神恶煞地瞪了身侧的男子一眼,这才轻声道:“若儿,你怎会过来了?” 若儿抬头,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忍了忍,还是没能成功,只抽泣道:“二公子知我想见你,所以便好心将我带来了。” “阿彰?”婵娟微诧,只抬头望去,果然见着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向此处悠悠踱步而来。 他平日里多穿一些甲服骑装,直裾深衣穿地都极少,今日却着了这般随性飘逸的广袖长衫,与他生活中的爽朗直率倒是反差极大。 此刻,曹彰走到婵娟跟前,先是冲曹丕行过礼,然后才将手中端持了半晌的物件递向婵娟,道:“娟儿,我平日里久不在许都,错过了你的生辰,这是补给你的生辰贺礼。” 贺礼? 见曹彰过来,杜若就已经在婵娟怀中起身,转而并到婵娟身旁。婵娟则伸手接过阿彰口中的贺礼,然后打开那个紫檀透雕莲纹缎盒,谁知,里面竟是躺了一只精巧玲珑的竹木排箫。 婵娟抬头,伸手佯装无意地拍上他的胳膊,笑道:“阿彰,你怎会知道我喜欢排箫?” 曹彰不知为何,笑得有些苍白,“你的喜好,我一直都记在心底。” 婵娟愣了一瞬,霎时间喉咙干涩,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却见曹丕一拍阿彰的肩头,率先转身离去,仅留下几声回音缱绻,“二弟,陪我一同去拜见陛下。” 曹彰又望了婵娟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回身跟着曹丕而去。 婵娟望着曹彰逐渐消失的背影,声音却是无奈酸涩,“阿彰,对不起”。 谁知,一直在自己身侧默不作声的杜若却抬手轻轻抚上那只排箫,冰凉如玉,可见制箫之人是何等的用心。 “姐姐可知,这排箫是谁做的?”杜若低眉道。 婵娟怔了怔,这才有些不可置信道:“难不成竟是阿彰他亲自做的?” 杜若忽地轻笑出声,“姐姐,你知道他喜欢你的。” 说着,她冲婵娟歪头望去,似乎再也不愿压抑心底的痛苦,“你知道他一直在等你的回应,可你为何却要一再地伤害他?” 要么爱,要么远离。 这是当年还未经历过那一系列的爱恨离别之前,杜若心底最开始的想法。 婵娟并不作声,只将手中的缎盒收起,便抬步进了自己的屋子,门口处的轻屏已然彻底看呆,这种他爱她她不爱他的戏码最是废人脑筋,累人嘴皮。 婵娟也不顾轻屏,只将阿彰送她的礼物放到自己枕边,然后又幽幽出门去瞧杜若。 谁知,除了门口处一脸看戏的轻屏,整个门前,再也瞧不见一道人影。 “婵娟妹……” 轻屏反应过来,正打算向婵娟凑个近乎,想着没准哪天还可以通过婵娟认识一下曹家的公子。谁知婵娟竟恍若未觉地抬脚离开,没有给她继续开口的机会。 待婵娟赶到昙云殿时,殿内外早已经灯火通明,殿门外正立了一排侍女,此刻皆是俯身行礼,恭请各位大人入席。 虽然如今许都长乐宫的规模开支皆比不得当年在洛阳城之时,但曹操虽然自个儿节俭惯了,对宫中的供给却是丝毫不缺。 从一进门时正在编钟上奏响宫乐的乐师,到左右两排绵延到几十米开外那张主座前的各式紫檀木小案,再到案上那点金漆盘,纯银酒器,无不展示了汉宫宴席的传统与高雅。 婵娟快步匆匆行过,率先走到正在前端指挥宫人添酒加盘的庆喜身侧,这才舒出一口气,道:“陛下可是要到了?” 庆喜见着婵娟,连忙熟络地拉过婵娟的胳膊,道:“我的好姐姐,亏得你过来了。陛下今夜指定要你伺候酒水,可莫要出了差错。” 婵娟忙点头应是,亦随着庆喜里里外外忙活起来。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婵娟好不容易得空歇会儿,这才发现昙云殿中的两排小案上已经坐满了各位文官武将,遥遥望过去,还可以见着奉孝对自己挤眉弄眼地诡异一笑。 再看,还能瞧见荀彧与贾诩交谈正欢的身影,她似乎已有许久没再见过贾诩,如今再看,只觉恍惚不已,转眼已经多年溜走。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贾诩略略转头,冲她安抚一笑,那个笑容让人莫名就有些安心。 婵娟回之一笑,便听远远地传来庆春一道高亢的呼声,接着便见各位在座的大人纷纷起身跪倒一片。 婵娟亦跟着下跪。 直到刘协阔步走到主座前坐定,这才略一抬手,声音毫无波澜,却又甘醇悠远,“众卿平身。” 然后,他忙望向身侧那双手挂在腰间的玉带之上且尚未脱靴的曹操,和声道:“曹司空快快请坐。” 曹操这才冲刘协略微一揖,然后施施然落座于主座右侧。众位大臣见曹操入席,这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席前。 曹丕、曹植和冲儿皆是刚刚跟随曹操进殿,阿彰却不见了踪影,若儿更是不知去向。婵娟四下环顾了半晌,庆喜看不过眼,悄悄拿手肘碰到婵娟的胳膊,并以目光示意她为陛下斟酒。 婵娟收回视线,连忙拿起案上的鎏金酒壶,为刘协面前的酒樽中灌上九成酒水,然后退回到原处。 自打今日婵娟从合欢殿离开后,刘协就再未与她交谈过,今夜也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样子,与昨夜那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倒是有天壤之别。 宴会进行地相当顺利,先是刘协举杯百官共饮,再是太长卿颁旨,接下来便是歌舞宫乐,百官饮宴自欢。 曹操与刘协坐得极近,此刻貌似正相谈甚欢,只不过刘协的额上却冒了隐隐一丝热汗。 婵娟眼瞅着没什么任务,正打算偷偷潜走去找找若儿,谁知正巧此时,婵娟见刘协那厮斜斜瞅了自己一眼,然后语破天惊道: “既然曹司空与各位卿家兴致正高,那婵娟,不如你就来献舞一曲吧。” 看似有商有量的口吻,实则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突然被cue到的婵娟:…… ——太医大大,我还需要再抢救一下…… ~ 而另一头,杜若在婵娟处没有得到回应,本是怒火中烧,在后宫中乱走了一通,谁知,愈走愈后悔,只想着回头去找婵娟道歉。 可还没走出几步,就瞧见曹彰匆匆离去的身影,她见那人面色苍白,禁不住担心便跟了上去,谁知竟是一路径直出了宫城。 曹彰出了宫门后便利落地翻身上马,本欲直奔离去的身影却滞了半晌,然后朝杜若的方向默默伸出一只手来。 杜若来不及吃惊,只能顺势上马,温温扣住曹彰的腰身,那人并无反应,只闷头驾马而去。 杜若不知曹彰是怎么了,只以为他骑马外出是有何急事,谁知,这人却在一家酒肆跟前停了下来。杜若抬头,就看见“沂坞”两个大字在灯笼的映照下正悄然生光。 竟是来喝酒? 曹彰进门后径直上了二楼的包间,似乎对此处极为熟悉,杜若踌躇半晌,又在一楼的隔间中等待一番,这才忍不住跟上前去,然后轻手推开那人半掩的房门。 屋中的地面上已经歪倒了零零散散四五个酒坛,杜若进门的空档,曹彰“砰”地一声揭开了第六坛的盖子,见到她进来,似乎还有些欢喜,口中只一个劲儿细细地念叨。 “我看见了……”曹彰一手灌下瓷碗中的清酒,然后嗤笑出声,“我看见她和大哥那般亲昵拥抱,原来她喜欢我大哥。” 他的眸中似有晶莹泪花,声音也含上一丝哽咽,“若儿,你知道吗?明明是我先遇到的她,呵,她为何喜欢上的竟会是我大哥?” “原来是我骗了自己这么久……” 杜若忍不住上前拿下曹彰手中的酒坛,只是还不待她言语,曹彰的双手便突然按上她的肩头,猝然之间与她贴得极尽,对视片晌,口中说出的话却又像是对着另一名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杜若轻轻垂眸,使劲掩住眼底的泪花。为什么吗?好巧,她也想正问这句话。 曹彰,你为何就不愿回头看看我呢? 明明,也是我先遇到的你啊…… “二公子,你喝醉了。” 杜若的声音淡淡,轻轻挣脱曹彰的桎梏,只将桌上的酒盏摆放齐整,便想着下楼去找老板要些姜汤。谁知,手腕竟被一股大力狠狠拉扯而下,她重重跌进一人的怀抱之中,眼前却是昏昏沉沉,似乎被谁的身体挡住了所有的光线。 “娟儿,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是我……” 只感觉两片柔软炽烈的唇瓣狠狠贴上自己的双唇,那人许是刚刚饮过几坛清酒,唇瓣上还沾染了一丝醉人的香气。此刻那人与她唇齿相接,她的脑中竟是一片空白,手指亦根本就使不上一丝力气,只能眼瞅着那人将自己一把打横抱起,然后踉跄着脚步走到了东侧的榻上。 只感觉天昏地暗一般,在她瞧见曹彰那副醉眼朦胧的模样时,她已端端躺在那床湘色锦被上。当时,望着曹彰那张突然放大的俊脸,她忽的就想,也许她根本就不想挣扎,哪怕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替身,仅此而已。 只知,罗衫遍解,夜色愈浓。 耳边是他灼热粗重的呼吸,眼中是他欲望迷离的双眸。杜若只轻轻抬手,触上那人的眉峰,口中说出的话却是轻轻柔柔,似乎一不小心便会被吹散在夜风里。 “阿彰,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会甘愿做她的替身,也正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又甘愿选择永远地逃离。 阿彰,再见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感觉身上的男子似乎怔了一瞬,这才继续沦陷在温柔缱绻的夜色中,直到香烛成灰、人影渐残。 当时的杜若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夜到底会给她的人生带来多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