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会,”云回到看了看身边这位男子,他还是那样不会掩饰一切情绪的他,眉头微皱,脸上分明写着轻微的歉意,“这只是梦啦,你没必要为梦抱歉呢,况且,那只是我的梦,”云故做轻描淡写地纠正,生硬又勉强。
“你信梦吗?很小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看到一句话‘梦是一种语言,梦不需要翻译,它只是在传递一种感觉’。其实,我也不信梦,却坚信那是另外一个我,真真切切生活的样子,就如此刻的我,当下的你我。”
桌上的茶和水都凉了,序起身双双续上。高原的太阳,似乎在眨眼间猛烈起来。他们坐的地方,正好被阳光直射,但他们似乎都没有要换地方的想法。
云抿了口茶,此刻的白水似乎比日出那会更甘甜些,“和我同来的友人,有急事下午要回西宁,而我想继续走一圈河西走廊,去了祁连和敦煌…….”
又是猝不及防的告诉,而序突然有了果决的力量,正了正身子,清了清喉咙,打断了云的话,“我的假期还长,我们结伴去吧。”
其实说之后的行程,小云只是为了打消大家都不说话的境况,随便说说而已。序的话,如被高原缺氧的冷空气抡了一记拳,恍恍惚惚。
结伴二字,铿锵有力,惊坏旁人吧。
无限的沉默,在彼此间漫长发酵。
高原是云蛰伏很久很久的梦,从初中地理课本上第一次了解它的美,一梦入心,再没离开过。恰逢友人有空,遂结伴同行。一路坐火车到西宁,火车出游,始终是她最爱的旅行方式。车厢里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听到千奇百怪的生活,一路惊诧一路感叹,数十个小时的车程,成了小故事分享会,成了陌生人精彩生活剧的看片会,成了了解更多人生的一面窗,屡听屡新。
奔波一路到了高原,来到青海湖边。天色将晚,才抵达酒店。还未来得及适应高原的气候与一切,就得正面迎战这一场来势汹汹的高原反应。正在前台办理入住的云,竟然遇到同办理入住的序。比中头彩的概率还小,心想,这不是梦吧,太不真实。数年未见。不知是彼此的样貌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彼此的样貌早已定格成记忆。认出不耗半分力气。
云未开口,序抢先说道,“我要去张掖开个地质会议,时间很充裕,就走走青海湖沿线,看看,就顺路看看。”见到他,云才知道所谓高原反应是什么,不同商量,一下劈头盖脸地涌来,头嗡嗡作响快要炸开,四肢软弱无力只想逃掉,想说什么又无言,来不及回应,不知怎么回应,不想回应,唯一清晰的思绪——立刻马上离开。序何尝不是如此,没和自己脑袋商量,慌忙解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语无伦次,莫名其妙。
“嗯”,礼貌促使云回答而非本能。答毕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入住,匆匆离开大厅,紧接着一路小跑冲进房间,过道两旁巨大的花瓶,墙壁挂着花鸟虫鱼的工笔画,拐弯处的石头摆件,纷纷动起来,一变二,二便许多,斑驳着,像雨天透过车窗看夜色中的各色灯光,晃得人只有平躺方能缓解不适。进了房间行李随意放下,不想洗漱不愿吃饭,倒头就睡,不知是舟车劳顿的疲乏,还是高原反应,亦或是晕人晕序,这一夜睡得特别香。
一大早,云和友人去餐厅吃早餐。菜色品类和平原盆地无甚差别,倒是奶类的品类繁多。友人取了炒面,云拿了稀饭包子和小菜。刚吃了两口,突然想喝牛奶。云起身去取,一回头发现序在牛奶桌旁。去还是不去?让自己吃惊的是,此刻甚至不愿编造不去的理由偏自己;去吧,心底几丝不易觉察出来的窃喜在萌芽。
云来到序身边,序看着她,像早有了准备:“云,明早我们在露台上坐一坐吧,这么多年没见。”
“这么多年”四字分明同其他字句一个音调,此刻却显得异常隆重,加了着重号,加粗加大,加深颜色。趁着云还未反应,递出邀请,措手不及,没有把握,暗里不安又期待。事实上,这又何尝不是赌一把,如果她今天就退房呢?如果她和别人一起有其他安排呢?如果她不想见我呢?如果,太多如果。凡此种种,终于让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心思突飞猛进地缜密起来。不是缜密,准确地说,应该是想多的本能被瞬间唤醒。
他们挨得那么近,那么远。不敢看她,更不敢急着追着她要答案。
一切又回到昨天初见的场景里,云只想走掉。为了以最快的速度终止这场对话,赶紧脱口而出“好。”所有的思绪在无所适从前,统统缴械投降,只由最真实的心声·做主,其他早剩一片空白。
这声“好”,像所有植物都发芽唯独继续掉叶子的琴叶榕在某个清晨冒出第一丝绿芽尖,像连续数日高温预警后一声炸开天际的响雷,像等待已久的答案终于有了完满的结局,想被冤枉之人被无罪释放的那声宣示,像经历了巨大的惊吓后发现一切都只是有惊无险,想投稿数次数次后终有一次编辑有了回复。这声“好”充其量只是通行证,只能算敲门砖,可是意义大于价值呀。
隔着久远时间,能听到彼此松了一口气。
饭后云和友人匆匆离开餐厅,沿湖转转。
湖边种着油菜,间隔着一畦又一畦的各色花田,花色繁多,叫不出名字来。青绿、金黄、湛蓝、雪白、深红、浅紫,所有你能想象的色彩,从湖边到云端,一一俱全,所有你想象不到的颜色也一一呈现,这是打翻的调色盘,这是仙人之力。从油菜田相间的小路走进湖边,时有车经过,扬起尘土,让天地模糊起来,一下看不见远方。走着,有花香喷鼻,走着,有马粪味飘来。
来到湖边。
湖的蓝色,层次分明,又暗藏许多。深浅不一,无法深究。细看这湖这水,无边无际,让人惶恐。极目远望,尽头在云深处。站在湖边,以湖为参照,人类是多么渺小,将湖比喻成庞然大物,在它身边的人,该有怎样的胆怯,天地的大美有时会带来无法预知的惶恐。波涛汹涌着,一波一波滚向远方。云在远处垂在湖面,云在远处被波浪追赶着,云在远处被霞光挤出缝隙。在远处,云端就是湖的尽头吧。
湖边早已挤满花花绿绿的游客。人们忙着和藏羚羊合云,忙着和亲朋好友戏水,忙着披着不同色彩的披肩变换着拍照的姿势。看水看云的寥寥无几。
一对情侣正在湖边拍婚纱照。特别年轻的模样,青春的气息都能顺着风四散吹开。新娘不甚精致的面孔却有极富感染力的笑容,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挂满了安稳和快乐;胖胖的戴着眼镜的新郎,举止有些生硬,面对镜头男孩自然是比不过女孩的。他处处贴心,时时为她挡着高原上猛烈的阳光,时机恰当为她递上水,拍摄间隙也用打光板为她扇风。短婚纱,没有头纱,没有捧花,简洁至极,未来一切幸运都可期。
一阵湖风吹来,吹落云的帽子。拾帽子时,抬头瞥见与湖呼应着的是山,不高的山。说高原的山不高,倒是真有几分气短。山下金灿灿一片。偶有几朵云,成了细长的丝带,缠绕着山腰。晃眼间,丝带成了婚纱裙摆,是山嫁给了大地,还是花嫁给了高原。
再多的美景,只能充盈眼眶,心里的空白,该裱上一幅怎样的画面?
突然不安起来,从餐厅出来后一直都不安,不安渐次频繁起来。离明天越近,在心底聚集的不安越多,圈地筑城。
所有的不安皆来自于明天的见面,期待着,煎熬着。如临大考,如临深渊。考验是心的考验,是怕失望,怕伤心,怕不能接受吧。该以什么样的姿势和他说话?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说话时双手该放在哪里?要不要看着他的眼神?接下来以什么话题展开聊天?万一冷场怎么办?万一我先到,他来了我给出什么先到的理由?万一他先到,迟到的我该不该表示出歉意?万一他突然爽约不来呢?
或许有期待有不安有准备却总也准备不好的见面,才称得上见面,其他都是碰见、看见或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