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正午阿福休息的时候,我们偷偷将小船滑去了西湖中央荷塘中,这个季节,荷花正盛,也能得尝早熟莲子。我已撑船许久,觉双臂酸软,而空空则悠闲的双手负头躺在船上,此时四周已是繁密的荷叶,不辨该往何处,又一无所获,我便索性将竹竿扔给空空,赌气坐在船沿。 空空立起而坐说,“是你吵着要撑船来的。” 我已是满头汗,将双脚放进水中,“那是你说可得采莲子。” “水中有水蛭。” “什么是水蛭?” “就是要吸你血,然后越变越大,一口吃掉你。” 我一个冷颤,吓的后翻跳进船上,船身左右晃动空空一个啷当身上玉佩掉进荷塘之中。 空空脸色顿时苍白,我不屑,“我们藏剑山庄有钱,给你雕个一模一样的。” 近黄昏的时候,父亲寻到了我们,随即我便被一顿训斥,我心中委屈,便大哭起来,空空拱手向父亲半曲腰道,“都是空云不知轻重,是空云贪图荷塘美景才让琦真一同前往。” “空云才十一岁,便如此知礼节懂进退,而你还长他一岁,依旧如此顽劣。”父亲听了空空的话后言辞更加严厉。我便觉得他说这话是个阴谋,就因为我害他丢了玉佩,于是哭的更厉害了。 藏剑山庄倾尽全庄的人找寻了五天终于将空空的玉佩找了回来,而十里荷塘之色因此折煞去了一半,我方有些后悔,便将这些过错都迁怒在空空身上,以致半个月都不想见他,而空空常会在我房前放些小东西,有时候是罐新茶,有时候斑竹小笔,也有撒花宣纸,但这些我都不喜欢,觉得他像个老头子。 有天我正在练剑,小芸姐拿了串糖葫芦跑来告诉我,空空要回长歌门了。我一惊才想到过几天就要立秋了。 空空自小拜入长歌门,空空是乳名,大名李空云,只是我听着灵隐寺的释远师父这样叫他,便也觉这样叫着比李空云顺口。听说他因顽疾六岁时开始每年夏天来灵隐寺疗养,而藏剑山庄因毗邻灵隐寺,他便每年到之时都会和释远师父来拜会庄主,他有派头,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先下拜帖并附上礼物表明来的时间,庄主也必会亲自迎接,而他一身青绿绸衣,头戴镂花纱帽,打扮庄重宛如一个大人。他说话狡黠,见庄主必会拱手鞠躬,说些“冒昧叨扰,承蒙抬爱”之类的场面话,而对其他人只是微微欠礼。父亲说空空不止是长歌门弟子那么简单,同时让我与他玩耍的时候不能太鲁莽。 我本来也和他不熟,只因九溪十八涧常有猞猁出没,我便想寻一只小猞猁豢养起来,没曾想竟然遇到在那里闲逛的空空,他便答应和我一起寻找猞猁,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朋友,而释远师父惊奇空空居然结交朋友,便十分欢迎我来陪着空空,释远师父和父亲说:“空空父亲过世很早,何太傅怕他年幼在京城被人悄悄给谋害了,便送往了长歌门,可这孩子又多病,只得每年夏季来这调养,这孩子命运波折,不爱说话,如今他有叶小姐做朋友,或能让他开朗一些。” 于是我觉得空空蛮可怜的,便更喜欢和他一同玩耍。有时候我们会把寺里经书藏起来或烧了用作烤红薯的引纸,拉着沙弥和我们一起捉迷藏,空空还喜欢学释远师父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便学父亲耷拉着脸的样子,我们学着他们的语气说话,觉得大人真的好傻。 遇到释远师父教空空读书的时候,我便在旁旁听,父亲很喜欢我跟着释远师父读书,但是我不懂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反正藏剑从建庄开始也没有人能考进进士,不如剑法有趣,于是,但凡空空念书的时候,我便在山庄练剑,父亲久而久之觉得这样也不错。 后来我在后院的梧桐树上搭了个秋千,父亲不让我在庄里搭,觉得这样太孩子气。空空也喜欢上荡秋千,低处他往下一蹲,到高处站起来,如此几次,秋千荡得又高又快,他犹嫌不够,便让我出力推他一把,秋千越荡越高,从这边跃到那边,带起一阵疾风,疾风将他的发冠吹掉在地上,头发就在风中乱舞,他却越发得了兴致,高兴得不得了,不料他却在秋千荡在最高处的时候奋力一跃,我吓得一声尖叫,以为他突然想不开要自杀,思量着能不能在空中接住他,却看他在空中一个回旋,脚蹬踏一下旁边的杉树,如蜻蜓点水般又平稳的落在地面上,最后冲我得意一笑。 “你会轻功啊。”我刚刚的担心瞬间化成恼怒,把捡起的发冠扔给他便回了山庄。 盛夏炎热,回到藏剑山庄后我便洗了澡,坐在窗前纳凉,忽见一白脸,披头散发从窗前探了进来,惊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也不觉炎热难耐了,只觉空气都凝结成寒冰,一个惊起退后了几步拔剑就准备乱砍一番。定眼一看才发现是空空,空空站立窗前,嗤嗤直笑。 “你不会走大门啊,”我跑出门吼道。 “礼数太多,还要正衣梳洗太麻烦。”他说着递给我一串糖葫芦。 “你哪来的糖葫芦?”我问道。 “集市买的。” “我才不信,这里离集市来回要两个时辰。” “我会轻功啊”空空说的颇为自豪,“看我来你们藏剑山庄也没人能发现”。 “我不信,藏剑才不会任外人来去的。”虽然惊奇于空空的轻功,我嘴上依旧不服输,泼着空空的冷水。 “你来干嘛的?”为避免他继续骄傲下去,我转移了话题。 “给你赔礼,刚刚我没想到你会被吓到。”空空一脸诚恳。 “刚刚是什么时候,你扮鬼的时候吗?”我故意乱扯话题,想想他装作大人的时候和如今行为对比真是好笑,我一直觉得只有我才认识最真实的他。 “我什么时候扮鬼了?”空空缕了缕头发,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杂乱。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小芸姐便走了过来,对我们说,“四庄主让小姐和李公子一起去吃晚饭了。” 空云脸色瞬间变成了惊奇,“还叫。。。。”“我?”他顿了顿,一脸的不相信。 “是啊,”小芸姐说道。我咯咯地直笑。 “怎么样!我说我们山庄不会任由外人来无影去无踪的。”我斜眼看着空空。 “嘁。”空空没好气的嘁了一声,忽而转为惊慌,“我头发还没梳呢。” 思量片刻后,他向小芸姐微微行礼,“烦请告知四庄主空云冒昧了,空云改日再登门拜访。”说完便又从院墙跳了出去。 得知空云要走的消息,我又悔恨自己不该这么久不理他,便立刻骑马赶向灵隐寺,释远师父却告诉我他们已经走了。“他为什么都不和我告别?”我心里有些难过,下次见面又要越过三个季节,漫长的几百天,有的时候我想象他春天的时候也在,这样我可以把收集起来的花瓣洒在他身上,然后笑他像花仙子;还有秋天,给他看小姑的泰阿和千叶长生真的很像秋天的银杏叶;西湖最美还是冬季,那时候整个湖面都会结冰,坐在木板上就可以滑几百米。想到这些,突然有些莫名的失落。 来年立夏,我迫不及待问庄主有没有收到空空的拜帖,“空云不会再去灵隐寺了。” “为什么?”我心里咯噔一跳,不敢置信。 “空云的顽疾已祛,他需在长歌门练武习文。再过几年他就要回京城了。”庄主爱怜的看着我,我却觉得我被所有人骗着,生气又难过。 “你们去年就知道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爱哭,好像一难过眼泪就止不住,声音也控制不住的哽咽。“你们都知道,就不告诉我。” “他去年也不和我道别。”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只是觉得心里堵着,可是除了哭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时候父亲和小姑也来了。 “你们注定是会分开的,空云不想你早知道,也是怕你难过”小姑很会安慰人,也很温柔,父亲只是叹气摇头,但是我却不懂大人们的道理。 如此过了几年,我便不再回忆过往的事情,二伯收了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徒弟,我们便常常一起练剑玩耍,我也算有了新的玩伴,开春的时候我们在九溪十八涧找到了一窝小猞猁,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们的父母,我们便把他们带回了藏剑山庄,等到他们长到8个月的时候已经比普通猫大一倍了,我便突发奇想给其中一只背了一袋元宝让它跟着我招摇过市,结果恰被父亲撞见,父亲说我这样很像暴发富,我顶嘴说本来我们就是暴发富,于是我便被罚在名剑堂里抄书悔过一周。 入冬之后天气骤凉,虽还未到正午,天也依旧昏黑,如今又开始飘起了雪,抄完《论语》我便走到窗边准备关上窗户,以免屋内太凉,却见窗前一面孔乍现,惊的我鸡飞狗跳,不假思索便操起窗边花瓶便扔向窗外,那人敏捷一躲,反手接住了花瓶。 “多年未见,你还是一样没变啊。”细细一看,竟然是空空。 “空。。。??空”我结结巴巴,揉揉了眼睛,晃了晃头,不敢确认来人的名字,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是我,不是做梦”空空浅浅一笑,轻声说道。此时他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左右了,他已过冠礼之龄,如今玉冠束发,身披青丝绸缎披风,文质彬彬。(就当是雪河青盒子老琴爹吧)一时,我竟双颊绯红,手足无措,“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人。 “来了许久了,只是你一直没注意。”他温和的一笑,像小时候他对待大人们的态度,礼貌却让我觉得有点疏远。 “我是说,之前怎么没听见你要来的消息?” “来的匆忙,未下拜帖直接来造访了。然后听说你被罚在名剑堂抄书。”空空说,递给我一串糖葫芦。我一愣,缓缓伸过手接住,却又想哭了,又想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抱住他,但又觉得难为情,只得强忍着。 “你这次会呆多久?”我问 “明天就会走。” “这么急?” “恩,去金陵有些事,顺道来拜访庄主。”“还有你”他最后一句说的很轻,让我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我们等会去湖心亭吧。”我看着他焦急的说,“湖面结冰了,可以坐在木板上划过去”。 “好。”空空说的每句话都很温和,让人如沐春风,和他小时候与我说话的语气已大相径庭了,让我反倒有些疏远感。 然而下午雪越下越大,湖面已经被白雪覆盖,无法再滑动木板,我们便放弃了这个想法,父亲本来反对大雪中我带着空空去湖心亭,只因空空说什么,“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当赏西湖绝美之境。” 他觉得很有道理,便吩咐人先去湖心亭给我们备好了炭炉。 到湖心亭没多久我就后悔了,就算披着披风我也感觉冻的瑟瑟发抖,我觉得这个风雅装的有点过了。空空见此,笑了笑为我添上了刚煮好的茶。我端过一饮而尽,稍觉有丝暖意。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一度在我看来非常尴尬。 “我们切磋一下剑法吧”空空站起身,放下手上暖炉。 “好啊!”小时候我曾几次想和他切磋,都被他拒绝了。我一直知道他轻功很好,而我则把我轻功的差归责到重剑太重。 他微微颔首,踏前两步,长剑倏的递出,剑通体流光,一刺出便发出一道剑气,我垫脚后跳,手中轻剑倒握格扫开空空横挥来的长剑,他身影倏忽,不知何时竟闪到我后背,我巧换身后重剑,急转身形,使出一招夕照雷锋,空空步履轻踏,竟以轻功借助我重剑剑身停留半空躲过招式,我一时惊讶,只得再握轻剑,一招梦泉虎跑却依旧落了空,这样几十招下来,我渐渐拜了下风,最后还未等我施展云飞玉皇,空空便趁着空隙近我身前,便见他反手将长剑负于背后,一手抬起,用手指弹了我额头,还未等我反应,他便后跳出几米外手舞足蹈的哈哈大笑。 “琦真,你输了!哇哈哈哈哈”他得意满满的大笑,收起了那种彬彬有礼的品行,变的有些讨打起来。 “啊啊啊,不听不听。”我丢掉重剑耍赖般哀嚎,我心有不甘的走进湖心亭,把空空的茶也抢过一口喝了,当做唯一的反抗方式。 “叶琦真!你看看你不思进取,整天就知道胡闹”空空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胡须,压低声音,强皱着眉,一个字一个字的念。 “你走开,你学我爹说话。” ”学的挺像啊。”我一口水喷了出来,心想还好父亲没有看到这一幕,不然他肯定又会唠叨我对不起藏剑的列祖列宗。 又是一阵沉默,忽然湖面上传来一阵欢笑声,两个小身影向我们慢慢靠拢。 “咦?我们可以在这玩会吗?”先到的小女孩约八九岁,打量了下我们颤颤的问。 “当然可以”空空说罢递给小女孩一杯热茶。 “小莲,你跑那么快做什么。”男孩到了庭中后,气喘吁吁,看见我们后先是一愣,随后恭敬的向我们拱拱手,便跑到女孩身边。 “喏,你手都冻红了,”男孩拉起女孩的手,往手上哈气,女孩也不躲闪,只是咯咯的笑着。女孩拉着男孩爬上木制座椅上,跪在长椅上看着亭外纷扬的雪,“大雪真美,”她痴痴的看着,说道。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我忽而想起当年释远师父教我们的这首诗。 “释远师父这句诗什么意思?”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我望着空空,我曾幻想过重逢,却未曾幻想过永恒。 “要是雪一直是纯白多好。”空空似察觉到我的眼神,转而看着我说。 “雪本来就是白的啊,”我不解。 “落到地上被人践踏就黑了。” “·····”“但也有人踩不到的地方吧。” “琦真。” “恩?” “你一直这样就好。” “你是说我人傻钱多吗?” “哈哈哈哈哈”空空不再说话,只是煮着茶望着亭外的雪。我忽而觉得,若是七年前,我们也会像这两个孩子那样什么都不用说,一起看雪就很好。 空空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藏剑山庄,依旧没有与我道别。后来他托人送来了一张琴,小芸姐说那琴很珍贵,断纹细腻彰显着久远的年代,唯独却没有琴弦,庄中无人懂琴,我便只当装饰品挂在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