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空旷的大殿传来几声低咳,北冥丹朱捂着嘴,艰难的在石台上翻了个身。她不不远处,千秋刚刚运功完毕,睁开眼长吁了口气,然后抬手收了面前的夜明珠,下了榻。 北冥丹朱面色苍白,一头秀发凌乱的铺在身侧,她见千秋结束,便忍不住低嘲一声,“怎么?解开这偷天换日的秘术了?”她声竭,嗓音分外疲惫。千秋并不理她,端了药碗过去,“喝了。” 北冥丹朱轻轻眨了眨眼,闭上眼侧过头去不理。 千秋将碗放下,拢起袖子,“我若是你就喝了它。你现在想必心痛难忍,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北冥丹朱睁开眼,顿了一下,大约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伸手端起药碗,双手颤动,仿佛随时要打碎药碗,千秋见到也不帮忙。 北冥丹朱喝了药,心痛之症果然好了许多,只是先前几天的折磨已耗去了她太多精力,此刻仍然无力。 “这就是你们抓我回来的目的?想找出改命的秘术是为了长命百岁?”她嘲弄,“是谁要?澹台焰还是你?” 千秋不理。 她自顾自的说,“我猜是澹台焰,都说做了皇帝的人会怕死,他弑父夺位,想必更怕死。” 千秋看她一眼,平淡反击,“说到弑父,你北冥家又何尝不是。” 北冥丹朱哑言,半晌低笑出声,笑声呛到喉咙,她又剧烈的咳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北冥重离毫不自知,做出这种事还敢称北冥家的人,北冥家的祖先地下有知,早要羞愧而死了。” “天下能者居之罢了。”千秋道,“你爹乃武将,耿直有余,却不够聪明圆滑。你大哥也是如此,甚至比你爹还要愚不可及。北冥府若是你大哥继位,不出三年就要被朝廷舍弃,最后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重离继位,北冥府在他手中屹立不倒,甚至更甚以往。我若是北冥家祖先,当以如此后代子孙为傲。” 这果然是千秋会说的话,北冥丹朱毫不意外,她闭上眼,懒得跟这种无君无父的人多说。 千秋如何会猜不到她的心思,看她一眼又道,“本就是北冥府对他不起,重离所做之事,不过是讨个公道而已。” “讨个公道?原来杀父杀母是你眼中的公道?”北冥丹朱讥笑,“千秋,你自诩资质非凡,与恒衍不相上下,可你知白渊大祭司为何偏偏只教恒衍术法,任你苦苦哀求,也从来不肯教你吗?”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千秋双眼锋利,北冥丹朱见此就笑了,她知道这些话是千秋的痛点,小时候他每次听都怒火中烧,所以她才更要说,“因为你乖邪孤僻,大祭司说你心性不正,是妖邪--”一声闷哼,后半句的“异类”就被吞了回去,千秋收回手,重新拢起袖子,北冥丹朱嘴角沁出血迹,隔空被抽了一嘴巴,她不怒反笑,“千秋,你比不上恒衍,无论你多努力,你永远也不会得到白渊大祭司的认可。等到百年之后,你也是无颜见先师父之人。” 千秋并不见多大怒气,“你话太多了。” “那你可以杀了我。”语气随意。 “重离不想你死,陛下也不想你死。” 北冥丹朱一声冷笑,重新闭上眼躺了回去。 出了大殿,院中北冥重离正在等候,千秋走到他身边,“你来见她?” “她如何了?” “命不久矣。” 北冥重离一抬头,“陛下没说过要她的命。” “不是谁要她的命,是她本来就活不长了。”千秋道,“改命之术本就是逆天而行。术法难如登天,恒衍当年功力不够,又是仓促间行事,更添一分艰险。后来若不是师父及时赶到相助,这术法能否成功都未定。如今虽成功了,但偷来的命终究是偷来的,假借他人命盘,岂有善始善终。若我猜的不错,她心痛之症早已显现,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她也活不过一年。” 一年? 好吃好喝才只能活一年,像这样被折腾,岂不是更短。 “如今她还能活多久?” “月余。” 月余也就是朝夕之间,“月余之后呢?” “心竭而死。” 北冥重离轻轻垂下眼睛,良久他道,“她自己知道吗?” “我没有说。” “那也没必要告诉她了。” 千秋道,“你小看了她,即便我不说,她自己也能感觉到。” 北冥重离没想到是这样,于是抬头问,“有救法吗?” 千秋道,“有如何?你想救?” 想不想救?北冥重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一直以为死是对她最大的慈悲,但真的看她去死,他却也有片刻的心软不舍。 千秋道,“我不知道。逆天改命是玄风院的禁术,师父当年从未让我看过藏书阁中的那些旧书,否则我也不会在丹朱身上费功夫钻研了。”恒衍当年施法,直接导致□□被毁,也因此他才那么不可原谅。 “也就是说没有办法?” “我无能为力。这术法乃是恒衍所施,玄风院术法讲究因果源头,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施的法术,就需要他来解,他死了,这法术的源头就断了。若是师父还活着,也许还能一试,可惜。。。”可惜白渊大祭司也死了,乾坤镜也碎了,所有跟秘术相关的东西都毁了,剩一个北冥丹朱,自然也就成了无寄托的魂魄。 凉风吹入庭院,北冥重离怔怔不言。 千秋看他一眼,道,“你对她还是心存温情。” 北冥重离不答。 “二十年前我便知道,你对她尚有兄妹之情,不舍得杀她。那条冰河之下,你早已命人挖通,那夜要不是恒衍中途插一脚,你早将她送了出去,对不对?” 北冥重离仍旧不答,便是默认。 “她是你家中幼妹,你们兄妹之间小时候情谊深厚,你难以割舍,我尚可理解。只是如今已不是二十年前,你对她再多情谊,也该放下了。二十年前她恨你入骨,如今依然,你对她怜悯心软,在她眼中都是笑话罢了。” 北冥重离道,“我知道。” 只是救或者不救,他从来为的不是乞求谁的原谅,“我早与你说过,我从未对所做之事后悔。” “那你--” 北冥重离轻轻揉了揉膝盖,当年挖骨之痛明明已过去半生,但每每想起总仿若昨日,两军阵前,他声嘶力歇的喊着父亲救命,直到双腿剧痛传来,他都没听到父亲开口说一句话。 被救回来的那些日子,他躺在床上,一直很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被舍弃的是他呢?为什么母亲不选他呢?他不是母亲的孩子吗?他不够聪明吗?不够努力吗?不够听话吗? 不,都不是。 他错在不是长子,错在他有个兄长,错在他生在北冥家,错在他弱小不能反抗。 但错的不是他。 他明明没做错任何事,但是所有事都变了。所有人都对他退避三舍,所有人都不敢看他,父亲母亲大哥。。。所有人都可怜他。 呵,怜悯吗? 他最后只能靠着别人的怜悯苟延残喘吗? 因为他双腿废了,所有人都觉得他彻底废了,他的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没有未来了。可是他偏偏不认,他偏偏要让所有人看看,睁大了眼睛看,看他如何手握北冥家,如何一步步爬上比父亲大哥更高的位置。 他们不是要怜悯吗?那就让他们怜悯自己吧。他们不是觉得对不起他吗?那就让他们以死谢罪吧。 这让人憎恨厌恶的北冥家啊。 “当年她本有机会杀我。”但是她没下手,因为什么,北冥重离没问过,他们兄妹之间的纠葛,彼此已难以说清,“我去见她。” 见他推了轮椅离开,千秋道,“其实有一个办法尚可一试。” 北冥重离侧脸询问。 “她当年是魂魄离体,可尸体也同时不见踪影,如今她魂魄既然在此,她的尸体在何处?”千秋覆手道,“若是能找到她的尸体,将她魂魄安放回去,或许可救她一命。” “你有线索?” “恒衍身上有一颗琉璃珠,他小时候师父送的,他一直贴身戴在胸前,可是他死后,这琉璃珠却不见了。” “你是说,丹朱的尸体在恒衍的琉璃珠里?” “我也只是猜上一猜。” 千秋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既然这样说,那就是有极大的可能。 “多谢相告。”北冥重离颔首,转身推着轮椅离开。 厚重的大殿再一次被推开,北冥丹朱疲惫的不想睁开眼。北冥重离调转轮椅来到她身边。 如果只是从这张脸上,看不出丹朱的一丝痕迹。北冥重离伸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拂开。听说朱清染年不过十七,正是青春貌美的年纪,本该是一头乌发,如今却是发尾干枯焦黄,像是被抽干了精血。似乎是他打量了目光太久,北冥丹朱终于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的二哥自小清俊,眼前之人的相貌并无太大变化,但周身却像隔着一层雾,黯淡无光,像个灰色的影子。 灰色的衣,灰色的眼,灰色的发。 她软软的轻笑一声,没多少力气,“你老了。”她说。 只是不知为何,这三个字说完她却觉酸楚,心中备受煎熬,忍不住轻轻别过了头去,“你来做什么?” 北冥重离道,“陛下说你要见我。” “现在已经不想见了。” 这赌气一样的话,在他们之间实在违和。 北冥重离道,“丹朱,你不该回来。” “我不回来你们就会放过我吗?”澹台焰的东瀛武士早去了凤阳,她回来不回来都不由自己选择。 “你不该写那个唱本。”北冥重离道,“你不写,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你可以在凤阳重新开始生活。”顿了顿又道,“听说锦衣侯石长霂对你有意。” 北冥丹朱觉得可笑,北冥重离是要她安心在他国嫁人生子?她觉得北冥重离一定是在说疯话,在眼见过父母的惨死,他竟然觉得她还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她低咳了几声,然后道,“我不是你。”可以狼心狗肺。 北冥重离道,“丹朱,二十年了。” 已经二十年了,无论她承认与否,恩仇都埋了黄土。 “可惜那一夜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忘。” 她也忘不了。 “澹台焰说,是你告诉了他我的消息。” 他没说过,只是也没必要解释。 “你走吧。”北冥丹朱说,“我已经没什么话想说。” “陛下和千秋都不会伤你性命。” “终有一天,我会要你们的命。”她冷冷道,“你最好现在杀了我。” 北冥重离顿了顿,摇了摇头,“我答应了娘亲不杀你。” 听他提到娘亲,北冥丹朱豁然抬头瞪他,北冥重离并无波动,“娘亲临死前求我放了你。” 她眼中瞬间含泪,嗓音嘶哑,“你杀了她,你怎么能-” “我没有杀她。”北冥重离淡淡,“她是自缢而死。” 似乎是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北冥丹朱愣了一下,她一直不敢问娘亲的事,她一直以为她死在了那一夜。只是如今知道了又如何呢,知道北冥重离没有杀母又如何呢。 “你杀了她的丈夫和儿子,与亲手杀了她有何区别。”北冥丹朱觉得分外疲惫,这不堪负重的回忆,“北冥重离,你真该早杀了我。” 北冥重离漠然望她一刻,转身离开。 北冥丹朱趴在石床,细碎的呼吸声断断续续传来,北冥重离顿住,“我让陛下给你派个御医。” “不用了。”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指甲层层断裂,好似烧干了一般,她觉得心中的活气源源不断外流,好似这身体突然破烂不堪,“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北冥重离没回答。 “我有两个心愿。” “什么?” “我想去父母的坟前祭拜一下。”她趴在石床上,像一个单薄的剪影,随时会折断,“一别二十年,未曾给他们上过一炷香,实乃大不孝。”故国家园,她无时无刻想的不是这个,“我想去看他们一眼。” “好。”北冥重离道,“第二呢?” “第二--”她说,“第二。。。我想给恒衍立碑。”他为她而死,死无居所,每每想起,都如利刃刮骨,他是世间最好的人,他不该遭此下场。 他不该。 “我会去求陛下让他入主玄风院陵寝。” 北冥丹朱闻言闭上了眼。 就这些了,这些完成后,她也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