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人恢复的很缓慢。 他一开始是不肯见人,之后慢慢的肯接受朱清染,然后是轻风抚柳,然后,愿意踏出屋子,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和朱清染她们一起吃饭,一起忙碌,只是,他很少说话。 很多时候,对于朱清染的回答,他都是点头或者摇头,跟小柳巷其他同龄的孩子来比,他实在表现的太过寡言。 他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看天,安静的不像一个孩子。 他沉默发呆的时候,朱清染有时候会站在不远处看他,抚柳要上去劝,被朱清染拦了下来。 家逢大变,命运多舛,这个孩子经历的太多太快,还远远不是他这个年纪能消化的了,到完全能想明白、接受,这中间他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 朱清染并不擅长跟孩子打交道,她自小性子跳脱,又是家中幼女,并没有和这般年纪的孩子相处过。 “听说秦木匠家里下了几只狗崽子,你明天去问问,看能不能弄两只回来。”朱清染对抚柳说。 抚柳看了看院子里发呆的小身影,温声点头,“奴婢明天就去问。” 第二天抚柳弄了三只狗崽子回来,刚刚四个月大,还是肉呼呼黑漆漆的一团,装在篮筐里,挤作一团睡觉。 朱清染将篮筐放在陶斯人的脚边,陶斯人一怔,朱清染轻轻笑笑,拿了他的手放在狗嘴边,狗崽子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陶斯人脸上就露出又惊讶又稀奇的神色来。 朱清染微笑,“他们还没有名字,斯哥儿给他们取名字吧。” 陶斯人脸上便露出迟疑的样子。 朱清染只作不知,小心翼翼的将狗崽子拿出来,看它们一个个的蹒跚着走路跌倒,只笑道,“这几只狗以后就交给斯哥儿养,斯哥儿不给它们取名字,以后要怎么叫呢?” 陶斯人抿了抿唇,手指头指了指脚边最近的一只,轻轻道,“它叫灵宝。” “恩。”朱清染点头,“还有呢?” 陶斯人又一一指过去,“它叫阿缺,它叫雪绒。” 陶斯人这三个名字起的没有任何规律,朱清染虽然困惑,到底也没有问,还是抚柳听说了,小声感叹,“表少爷是都记着呢,陶家老夫人养过的三只猫,就叫的这三个名字。” 朱清染恍然。 因为这三只狗,陶斯人终于不再整日的发呆,他终日照顾灵宝、阿缺还有雪绒,一刻不肯假手他人,甚至睡觉都要将它们抱在怀里,朱清染觉得不妥,隔日画了一张草图,让抚柳去秦木匠那里做出来,拿回来的时候,是个精巧的狗笼。 陶斯人看狗笼做的漂亮,便也不再抱着它们睡觉,愿意把它们安置在院子里。 只一日三餐,必是要亲自端过去。 轻风抚柳一人管着许多杂事,倒是也没人干涉,朱清染偶尔蹲在旁边,也从来不插手。 这一日,陶斯人又在给狗喂食,朱清染站在不远处看,他身上的疤痕都已经消退,养了许多时日,又丰润了不少,如今再看,总算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了。 山门外隐约传来敲钟的声响,朱清染不禁仰起头,那是城外大悲寺的敲钟声,每月初一,寺中都有禅会,方丈三迦坐讲,禅会结束后都会鸣钟。 朱清染回过神,却发现陶斯人也仰着头听,小小的脸上露出丝悲容。 朱清染慢慢的走过去。 “斯哥儿。。。。” 陶斯人第一次没有低头躲避她的询问,他仰着头看她,喃喃道,“。。。母亲以前每月初一都会去上香。” 朱清染心中一痛,不禁蹲下来去摸了摸他的头。 “阿姐。”陶斯人说,“我想去庙里为母亲供奉一盏长明灯可以吗?” 朱清染一怔。 她来的太仓促,还没有和这个世界的人建立感情,所谓的亲人便都已经离开,她也就从来没想过去庙里为逝去的人上一炷香。 “好。” 也许,她也应该去点一盏长明灯,为那些故去的人。 因为要去庙里,第二天几人早早就起了床,留了轻风看家,租了一辆马车,朱清染带了抚柳和陶斯人出门。 天气并不是很好,大悲寺的人不是很多,寺院里的桃林开的粉红一片,朱清染并不多看,牵着陶斯人的手,跟在小和尚后面。 “因为桃花不日就要败落,这几日是桃花最后的时节,西边的厢房有位贵客便留住了几日,女施主记得切忌不要走错。”小和尚边走边轻声吩咐。 “这是自然。”朱清染道,“我只是来为家人供奉一盏长明灯,寺中的桃林既然有客,我们自然不会乱走的。” 小和尚点点头,伸了个手道,“前面就是大殿,施主请。” 朱清染道了句谢。 花了十两银子捐了两盏长明灯,朱清染和陶斯人上了香,分别跪在了蒲团上。 都说大悲寺的香火很灵,也不知道菩萨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终点在何方。 悠悠岁月,早已物是人非,她爱的恨的恋的怨的,都已经掩埋在千里之外的故国,二十载的春秋,这天下早变了模样,甚至她自己,对镜梳妆,都认不出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如果可以,她真愿意这一世就是她的人生,那些故去的鲜血和仇恨,因太过浓烈,她宁愿从未经历,对这世间,已别无所求。 朱清染郑重其事的磕了三个头。 仿佛卸下了包袱,得到了某种慰藉,朱清染松了口气。旁边的陶斯人已经泪流满面,朱清染拿了帕子给他擦脸。 “阿姐。。。我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也不知母亲是否得到安息。” 朱清染轻轻道,“会的,只要你活得好好地,你母亲就一定会安息。” 陶斯人咬着唇,眼泪又涌了出来,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才摸了一把脸站起来。 朱清染牵了他的手出大殿。 “日后每月十五,我便陪你来上香,以后,我们就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斯哥儿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 陶斯人点点头。 “回去让轻风给你做一身素衣,如今非常时期,戴孝守制也只能从简,也算聊表一份心意。” 陶斯人眼眶又一红,抿紧了嘴点点头,但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母亲,如今心愿已了,便放下了一块石头。 “谢谢阿姐。” 回去的时候,山脚下碰到另一辆马车上山,朱清染并没有在意,倒是抚柳,脸色一变,迅速的上了马车。 “怎么了?”朱清染疑惑。 抚柳掀了车帘看了一眼,看那边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松了口气。 “是国公府的马车。”抚柳道,“奴婢瞧着像是六少爷和二夫人。” 国公府? 二夫人? 朱清染一顿,看抚柳神色紧张,便笑道,“咱们也没碰面,不碍事的。” “二夫人每年都会到大悲寺小住,奴婢一时忘了。” “不管我们的事,我们只做不见。” 大悲寺西边的厢房里,六少爷石长秀正和自己的母亲姐姐一起用斋饭,喝了一碗汤后,石长秀踟蹰着开口,“母亲,今日,我似乎见到了四嫂身边的抚柳。” 执筷的手一顿,二夫人微微蹙了眉头,“四嫂?” 石长秀点头,“恩,刚上山的时候,一闪而过,上了一辆下山的马车。” “府里已经没有四奶奶了,你又从哪里来的四嫂?” 二夫人道,“以后切莫说这种话了,让你大伯母知道了,又是一番计较。” 石长秀怔了一下,低声道了句“是。” 吃完饭,从母亲房里出来,石长秀刚走出几步,就被自己的姐姐喊住了,石家五姑娘石可与六少爷石长秀一母同胞,都是二夫人所出,两姐弟结伴往桃林走,石可问,“你真见到了抚柳?” “恩。”石长秀点头,“四嫂身边就剩那么两个得用的大丫鬟,我自当不会认错。” “这么说,四嫂没有去辽东?” 石长秀摇头,又道,“去了又如何,听说朱家的人在那边遇了悍匪,已经不剩多少人了,四嫂去了,最后也难善了。” “留在京城又如何?”石可不以为然,“她既下堂求去,便没了名声,又没了娘家,罪臣家眷,苟且偷生罢了。” 石长秀有些于心不忍,“我该遣人上去问一问的。” 石可道,“你别做傻事,若是让大伯母知道了,哪里肯罢休。”又道,“你知道吗,大伯母正在为四哥相看,朱氏早已经成了过去,若是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露出什么风声,别说大伯母,就是祖母,恐怕也是不依的。” 石长秀皱了眉头,“我自然知道,只是想到四嫂,也觉可怜。” “你觉得她可怜,当日,又有谁可怜过二哥呢。” 当日石国公府受肖国公挟制,石家二公子石长落下了大狱,石家因此不得不娶朱家女,两家联姻,彼此牵制,才最终让肖国公网开一面,朱清染的存在,几乎是石国公的羞耻,石家上下,谁能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