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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当和她一见如故。”    离开定王府时,定王对谢幼南说。    —    浑身酒气的女人推开门,陈旧的木门吱呀作响:    “进来吧。”    已到了宵禁的时辰,周遭静得让人心慌,屋子像一片漆黑的森林,她是在其中匍匐前行的困兽,不知前路,不知生死,惶惑难耐。谢幼南下意识退后一步,后脑勺不知撞到什么,耳边炸开刺耳的鸟鸣:    “嘎叽——嘎叽——”    翅膀扑楞之声和竹条摩擦的吱呀声混杂在一起。    目不可视时,听觉格外敏锐。    “哒,哒,哒。”    黑暗里响起木屐踏过地面的声音,清清脆脆。烛火亮起,谢幼南看清了女人的脸。    她一身酒气,眼里却是清明的。穿着身藏青色深衣,衣摆上绣着大朵大朵的杜鹃花,姿态妖冶飞扬。杜鹃是种极艳俗的花,母亲说只有没才情的俗女子才会喜欢,谢幼南的衣服里从没有绣杜鹃的。    比起她的姿态,女人的脸寡淡如水、平平无奇,尚不如丞相府的末等侍婢。谢幼南有些失望,她以为将门之女当有副不逊于她传奇人生的惊艳面容。    屋内用具陈旧,好在干净整洁。    方才撞到的是两只竹笼,一对不知名的小雀在里头横冲直撞,叽叽喳喳。她惊到了它们。    “吱呀——”    竹笼悬在细线上,晃晃悠悠。    谢幼南仰头望着竹笼里的鸟,两对黑亮湿润的眼睛乌溜溜转,像母亲梳篦上的黑玛瑙。交织的竹条割开烛光,倒影割开她的脸,像一面做工低劣的渔网,将她牢牢困住。    “这是什么鸟?”她问。    女人在更衣。    深衣褪下,一道细长狰狞的刀疤剖开赤|裸的身体,从肩头至肋下,像盘踞在竹花上的竹节虫。她打开桃木柜,取了件粗布葛衣,扔给谢幼南:“没见过?”    粗布磨得手疼,谢幼南抱紧衣裳:“恩。”母亲的花房里养了好些名贵的鸟,这两只皆不是。    “街上多得是,明日指给你看。”    骤然暗下来,女人吹灭了烛火。    谢幼南怔了许久,在黑暗里缓缓褪下多日未换的湖色百褶裙,换上粗布衣裳。在这间陈旧的小屋里赤身裸体让她觉得羞耻和难堪,她感激现下的黑暗。    躺上硬板床,像背靠粗砺的老树。    谢幼南静默半晌,开口:“师父,明日做什么?”    “我不是你师父。”    黑暗里,女人的声音像汩汩流水,安静地流淌:    “过两年我就要离开定王府了,我只带你两年,往后的日子你要独自去过。我叫楼子燕,燕子楼倒过来的楼子燕,以后莫要随意唤人师父,只有待你如父如母之人才是师父。我不是你的师父。”    夜里谢幼南做了个梦。    梦里是七岁时的她,趴在镂花木窗前望着窗外鸣叫的飞鸟。身后母亲痴痴望着展翅飞翔的鸟儿,喃喃道:“幼南,我们女人一辈子就这么被关在后院里,永无法走出这桎梏自在地生活。”    面前一晃,鸟儿扑楞着翅膀在竹笼里横冲直撞,竹笼晃晃悠悠,吱呀吱呀地响。谢幼南耍弄着竹笼里的鸟,仰头却发现自己周遭有一只更大的竹笼。    原来她一直是笼中鸟,笼中笼,鸟后鸟。    *    早膳是一碗小馄饨,一碟五香花生。谢幼南从不知道十枚铜板就能裹腹——青菜猪肉馅的馄饨,汤里洒上一小撮葱花,闻不到半丝油香,清汤寡水。    饿了半日,她竟还吃得很香,狼吞虎咽。    “你妹子?”摊主问。    “恩。”楼子燕笑,“家中突生变故,暂住在我这里。”    卯时一刻,巷子里人声鼎沸。吆喝的商贾,采买的家仆,卖早膳的摊贩,炊烟和锅碗瓢盆碰撞之声,女人呵斥责骂之声,男人劈柴洗漱之声,幼童琅琅的读书声。众生万相,潮水般席卷而来。    谢幼南缓缓挺起僵直的背脊。昨夜她没有睡好,硬板床硌得骨头疼,翻来覆去半宿。    “这条巷子叫牡丹花巷。”楼子燕说。    牡丹这般雍容华贵之花,以之命名的巷子里竟住着一群凡俗庸人,实在有辱牡丹之名。谢幼南探头张望了一圈,问:“巷子里没种牡丹,为何叫牡丹花巷?”    楼子燕搁下筷子,从袖中取出一串铜板扔在桌上:“这里从前是刑场,为作遮掩更名牡丹花巷。”    官府总爱做些欲盖弥彰之事,不知情的百姓蜂拥至巷中,没几日就无人还记得这里曾有无数头颅被斩落,骨碌碌滚到围观百姓脚下,惊起一阵欢呼喧哗。    眼睁睁看着生命消亡时,众人是麻木而漠然的。那些在刑场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是,在头颅落地后起哄欢呼的百姓是,此刻牡丹花巷中全然不知自己脚下所踩之地曾有无数人的鲜血淌过的百姓也是。    “刑场?”谢幼南睁大眼睛。    “恩。”    “他们不怕吗?”    “怕什么?”    “冤魂索命呐,这里可死了好多人。”    楼子燕一怔,笑起来。    小姑娘仰起头,脸颊还有些婴儿肥,睁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你笑什么?”    “生活太艰辛,谁有空想这些事情,只要不出命案,没人会记起这里曾是刑场。”楼子燕站起身,摸了摸小姑娘柔软乌黑的发顶,“你很好,很善良。”    尚且没有泯然众人的冷漠和麻木。    ——可惜很快就是了。    *    楼子燕的屋子在巷尾的豆腐摊后,横走八步,竖走十步,小而陈旧。屋中无甚摆设,一张床,一面橱柜,一张桌案,稍许杂物,称得上家徒四壁。    楼子燕的屋子是一个胭脂铺。    早膳过后,她拎起两只鸟笼挂在屋檐下,像两尊门神。抽出门闩,方方长长的木棍搁在墙角,推开上半木门,从床底脱出一张断了两只脚的木桌,架在门沿上,刚好形成一个工字形的柜台。    “把柜子里的胭脂盒拿来。”    屋里只有一面橱柜,不大,用的是中等桃木。里头放着零零总总诸多杂物,分类简明了然,谢幼南一眼就看到叠得方方正正的胭脂盒。数量不多,不过数十只,她拎起裙摆,刚好兜了一兜子。    楼子燕回过头,一怔,笑起来。    “怎么了?”    小姑娘仰头望着自己,嘟囔着嘴,怀里揣着满满一兜胭脂盒,眼神茫然而挫败。    胭脂盒一枚枚摆在案上,回字陈列。    “没什么。”她道。    胭脂铺的生意极寡淡,楼子燕没有招揽过路的百姓,兀自端坐在柜台后。胭脂很粗糙,是给寻常人家女儿用的,一整日只卖出一盒石榴娇,过路人为门前两只鸟笼驻足的时辰尚比看胭脂的多。    “欲盖弥彰?”谢幼南问。    中隐隐于市,混迹市井之间最易遮掩杀客的身份,就像牡丹花巷背后的刑场。    “算是。”    “算是?”    “我娘出身青楼,从前在将军府爱调制胭脂,给手下的胭脂铺子做买卖,那时候还在洛阳轰动一时。”楼子燕揭开胭脂盒,屈指一弹铜制盒盖,清脆一响,“可惜我没这个本事,只能做出最普通的。”    “……胭脂是你自己做的?”    “恩。”    谢幼南没再问下去。    她想起来了,楼将军的正妻数年前就已病故,纳了个青楼女子做妾,往后没有续弦也没再纳妾室。当年将军府的大小姐楼子燕名动洛阳,谢幼南一直以为她是嫡女。    她想起几个庶姐庶妹,她们被困在脚下的方寸之地,为华服首饰恶语相向,为排挤姐妹不择手段,为极小的琐事动辄摔打,为父亲一句不痛不痒的夸奖欣喜万分。眼里没有光,只有看似是决绝的茫然。    她曾经也是她们。    掌灯时分,楼子燕收了铺子,合上门。    “去过齐云塔么?”楼子燕问。    齐云塔是洛阳最高的塔,是白马寺里的一座佛塔。齐云齐云,据说站在塔顶能看见云霄,历来作为洛阳奇景之一。谢幼南幼时曾和母亲去过,无甚特别。    “去过塔顶么?”    “……塔顶?”    “恩。”    楼子燕收了鸟笼,插好门闩,道:“走吧。”    *  牡丹花巷外,是洛阳的闹市。    有纨绔少年打马过市,惊起一片敢怒不敢言的喧嚣。百姓小心翼翼关起门来,点盏小灯粗茶淡饭。酒楼飘香,赌场里呼喝声连连,烟花巷中流莺穿行,笙歌四起,火树银花,灯火阑珊。    农人还家,鸟雀扑楞着翅膀归巢。    楼子燕指了指隐在一丛灌木中的鸟:“喏。”    谢幼南凑上去,鸟身褐色,头顶至上背具黑褐色的纵纹,眼圈白色并向后延伸成狭窄的眉纹。褐鸟察觉到她,嘎叽嘎叽叫着飞走了。相貌和屋里那只聒噪的鸟相差无几,叫声一模一样。    “叫什么?”    “画眉。”    她认得数十种名贵鸟种,却认不出最常见的画眉。    “另一只呢?”    “另一只梅花雀是王爷送我的,洛阳城里从没见过。”楼子燕回过头,“你见过吗?”    谢幼南是见过的,母亲的花房里养着两对梅花雀,是周边番国进贡的。梅花雀的身形小而肥胖,母亲更喜欢纤细些的鸟,那两对梅花雀只是让是侍婢照看着,是以昨日她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母亲死后,花房里那些价值连城的鸟和花大约也死光了吧。早知道离开丞相府时该把鸟笼都打开,好歹陪她们母女打发了好些无趣的时日。    只是——    就算得到了自由,那些在笼子里关了大半辈子的鸟还会飞吗?    楼子燕等了片刻,还不见小姑娘跟上来。回过头,见她正怔怔望着方才画眉停留的灌木丛,目光游离茫然。她知道她定是想起了从前丞相府里的事,人在境遇徒然间天翻地覆时,是无法毫不犹豫地跨入新生活的。身在此地,心无法抑制地活在过去那个旧梦里。    “走了。”    谢幼南回过神,忙跟上去。    楼子燕径直走到一个摊位前,地上铺着块洗得泛白的蓝布,上头搁着数只竹编的蓑衣、斗笠。穿着粗布葛衣的老妪坐在藤椅上,手里捏着十几根竹条,粗短的手指如游鱼,一只竹笼逐渐成型。    楼子燕蹲下身,颠了颠几枚竹斗笠,挑了枚最结实的,捞起来一把扣在谢幼南头上。斗笠有些大,阴影遮住了小姑娘大半张脸,头发凌乱地糊了她一脸。    楼子燕摸出三枚铜板,俯身搁在蓝布上。    老妪抬头看她一眼,手下不停:“五文。”    “涨价了?”    “猪肉钱翻了两番了。”    谢幼南“噗嗤”笑出声,老妪看她一眼,立时噤了声。干瘪的嘴唇动了动,老妪问:“新人?”    “恩。”楼子燕道。    她补了两文钱,五枚铜板叠在一起,稳稳当当,像蒸小笼包的蒸笼。楼子燕站起身,带着谢幼南转身离去。老妪兀自编着竹笼,没有抬头。    “她也是定王府的人?”谢幼南问。    “她是避世的江湖人。”楼子燕在白墙的阴影里站住,回头望着一市熙攘,“招惹了不该惹的人,丈夫孩子被仇家杀了个精光,独自一人逃到了洛阳。”    “斗笠戴好了?”    谢幼南忙系好系带。布条有些长,末梢垂在喉前,随着行走晃晃悠悠,有些痒。    楼子背对着她,蹲下身,手向后做出托举的姿势。    谢幼南一怔。    “上来。”    谢幼南顿了顿,走上去,抬脚跨进女人纤细的臂弯。大腿方搁上去,就被牢牢扣紧。    谢幼南扶着她的肩,楼子燕站了起来。    从没有人背过她,会走路时母亲就不再抱她。她从不知道,原来站得高一点可以望得这样远。    “抱紧。”    “啊?”    “抱紧了,别松手。”    女人的声音就在耳边,清晰而沉静,浑身的骨头好像因为这样近的声音微微发颤。谢幼南伸直手臂,环住女人的脖颈,缓缓抱紧。    “别松手。”    “恩。”    谢幼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夜晚,纵使很久以后楼子燕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她始终记得女人单薄而平稳的后背,磐石般紧紧扣住自己的手臂。女人背着她在屋顶掠过,她听得见木屐踩在瓦片上的清脆声响,听得见擦肩而过的欢声笑语,灯火光影众人的面容在眼前一晃而过。    她听见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仰头是湖泊般的夜空。    她想尖叫,    想呐喊。    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知道自己在发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快活得发抖。她只知道,自己从不曾这般自在快活过,像浑身经脉在一刹那被打通,自在到觉得自己正像鸟儿一样展翅翱翔,快活到想干脆溺死在呼啸而过的风里。    ——她死不足惜。    *    翻上齐云塔顶,楼子燕松手放她下来。呼啸的风吹起她们的头发,谢幼南抬起头。    头顶是万里苍穹。    脚下是满城灯火。    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红男绿女,川流不息。    “几年前我进定王府时,一位前辈带我来这里,对我说了一句话。”楼子燕站起身,脚踩在屋脊上,烈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对着一城繁华张开手臂:    “她说,这才是你脚下的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