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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洛阳的前一夜,楼子燕又做梦了。    和过去一样,梦里是干涸的河床,枯败的树枝,还有刮着刀子般烈风的旷野。巨大的红日缓缓落入远方的地面,晚霞火一般烧过半片天空。她站在贫瘠的土地上,周遭空空荡荡,只有风在呜呜地吹。    怀无涯屈膝跪在地上,双目大睁,咽喉上有一个极深的小洞,细细淌血。他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抓住楼子燕的衣袂,声音嘶哑破碎,如烧开水的破锅炉:    “别杀我——”    楼子燕静静看着他颓败苍老的面容,“呲拉”一声撕下被拽住的衣角。    怀无涯倒下,后背砸在地上:    “砰!”    他的身体消失了,龟裂的土壤里涌出鲜血。天地为熔炉兮万物为铜,大地是他的裹尸布,落日是他的悼亡诗。血花四溅,像是大朵大朵的牡丹徐徐盛放,在狂风里摇曳、凋败。    楼子燕睁开眼。    梦醒了。    窗外是一树梨花,白色小花在早春的风里摇曳。    外出杀第一个人起,完成差事回洛阳的前一夜,她都会做梦。梦里永远是龟裂的土地和火红的落日,被她杀死的人跪在面前求她不要杀了他们。    梦里她清醒地挥开了死人们的手,而后梦就醒了。    周而复始。    父亲说,将士荣归故里时,心里是骄傲和无尽怅然,因为战场才该是他们的归宿。楼子燕不是杀敌的战士,她是藏身黑暗的杀客,她不知道自己的归宿是什么,但一定不是死于被自己杀死的人。    活人被死人杀死,多可笑。    楼子燕是今早第一个进洛阳城的人,守城的侍卫打着哈欠挥挥手放行:“姑娘起这么早?”    “是啊,”她笑了笑,“等不及了。”    就像越干净的地方越危险、越繁华的地方越龌龊,越是灯火通明,光照不到的地方就越是黑暗。    曾有人对楼子燕说,你看那街上打马过市的少儿郎,光是瞧着就觉得美好。洛阳是座来了就走不掉的城,你明知道那满城繁华下埋葬着无数尸体,却依旧不可抑制地被吸引。这座城的黑暗从不少于光亮,光亮教人折腰,黑暗诱人步步踏入深渊,越恐惧越痴迷。    楼子燕到洛阳时,春光明媚。    牡丹花开了,大朵大朵地盛放,满城一片红艳艳。    正是清明时节,三三两两上坟的人在花间穿行,脸上挂着勉强的悲戚,朝长满草的坟头磕几个头、上几柱香,转身欢欢喜喜去享受明媚春日了。活着的人活在当下,死去的人终将死去,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人死如灯灭。    楼子燕牵着马走过闹市,嬉笑怒骂在耳边倏忽而过。    马蹄踩在青石板上:    “嘀得,嘀得。”    定王府门前的石狮张着獠牙,面目狰狞,一如往昔。她翻身下马,朱门前已经有小厮候着了,牵过缰绳,躬身行礼:“楼姑娘,王爷在书房等您。”    楼子燕摘下斗笠。    厚重的朱门在背后缓缓合上。    “砰!”    正是春花烂漫时,府中却看不见一枝花,满目郁色。定王李伯云不喜欢花,因为迷花乱眼,且花香闻得他脑仁儿疼。王府刚建成时,他就让人把花全拔了,连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都没放过。    没有人不爱花,拔花的只是怕被花迷了心。    楼子燕到书房时,李伯云正和崔青河下棋。    文人不习武,他们把棋盘当做战场,他们谦谦君子的儒雅外表下藏着的那颗挥斥方遒的心,通通挥霍在了棋局里。黑白棋子是他们的兵,冷静是他们的军旗,他们是指点江山的大将军,胜负皆在弹指之间。    最后一粒白子落下,    “啪嗒。”    崔青河收回手,微笑:“王爷,崔某赢了。”    崔青河是李伯云最依仗的幕僚,没有半分功名在身,王府里却人人要喊一声“崔先生”。    他少年成名,才华横溢,却因不慎受党争牵连而屡试不第。心灰意冷离开洛阳时,被李伯云派人拦下,几番挣扎,最后还是进了定王府。与其回乡做个空负诗书的田舍郎、颓败于柴米油盐,不如辅佐定王——无论成败,总算这一生有所作为。    文人没那么清高,十年寒窗为的不过是功名利禄,清高的只是不缺。    崔青河很放肆,他从不遮掩自己的锋芒,哪怕这可能让李伯云不高兴。李伯云也放任他,倘若崔青河和别的幕僚一样小心谨慎,他也不必这般看重。    李伯云喜欢有特点的人,他们有背弃俗世的勇气,有闲云野鹤的胸怀,也有破釜沉舟的一腔孤胆;李伯云更喜欢识相的人,这样的人才能为他所用,真正的清流在他眼里不过粪土。恰好,崔青河两者兼备,楼子燕也是。    崔青河是他最张狂的笔,楼子燕是他最锋利的刀,他们有能力、忠心,最要紧的是从没生出过不该有的好奇心。这笔这刀他用了些年,眉目如初,甚是顺手。    小厮收了棋盘。    李伯云起身,紫红衮服落在绣金黑靴上:“走吧。”    定王府后有座很矮很矮的山,与其叫小山,不如说是个土堆。南坡的日光下埋葬着王府死去的侍卫,北坡的阴暗里埋葬着暗中豢养的死士。整个洛阳都知道南坡葬着定王府的英雄,墓碑上清楚刻有逝者的名字和生平;没人知道北坡也有坟,因为背阳的山坡上没有一座墓碑,只有高高的青草在摇曳。    土堆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后来崔青河取名叫“白云冢”,因为山顶总有很多白云飘过。李伯云允了,埋骨之地总该美一些,好洗去他们生前沾上的血腥气,干干净净往生极乐。    今日是清明,陆续有人上南坡祭拜,坟头摆着香炉和祭品。北坡空空荡荡,草长莺飞。    他们负手立在山头,头顶是高远的白云。    李伯云道:“燕子,我以为你这次会躺在这里了。”    倘若白水镇上谢苦没有松开掐住她脖子的手,倘若金楼子把她的行踪全然告知了怀家,倘若玉带河边谢苦不让她上船,此刻她就该躺在脚下的无碑坟里做了青草的肥料,往后黄土白骨,永不见天日。    黑暗和无名是杀客的宿命,无人可以幸免。    楼子燕俯身扯了根青草塞进嘴里,嚼了两口,满腔清甜的汁水。她想起白水镇宽广的田野和踩着泛滥过的河水插秧的农人,那里的草生得更高更甜一些。    崔青河打了个哈欠:“祸害遗千年,古人诚不欺我。”    起风了,草香四散。    李伯云从小厮手里取过三炷香,俯身插|进山头的土地,动作缓慢而郑重,如同在皇陵祭拜开国皇帝:“你这回立了大功,想要什么?”    头顶倏地飞过一只雄鹰,翅膀如刀刃,嘶鸣着穿过云层。楼子燕仰头望着那只鹰,春光乍泄,刺得她眯了眯眼:“离开定王府时,我要一只海东青。”    “海东青?”崔青河嗤笑,“洛阳可不适合养鹰。”    “洛阳不成,离开就是了。”    崔青河一怔。    李伯云取出火折子,点燃三炷香,香烟霎时弥漫眼前:“我以为你是还巢的归燕。”    “归燕不是笼子里早把天空忘记了的金丝雀,”楼子燕在山头跪下,朝面前的三炷香磕了三个头,起身拍了拍膝上的草屑,“家燕和鹰一样向往天空,如果不再飞翔,燕子就不再是燕子。”    孤鹰在他们头顶盘旋了几周,振翅远去,再也看不见。    李伯云望着袅袅香烟,沉默半晌,开口:“燕子,过几日送你个小姑娘,是谢丞相的嫡次女。五年内把她变成下一个你,别让她死了,我还有用。”    “谢丞相?”    “他原配的娘家倒了,连带子女被放弃了。”    楼子燕了然。    李伯云笑了笑:“小姑娘应当和你一见如故。”    今日刮的是东北风,香烟散下北坡,笼罩上埋葬着无名死士的土地,转瞬又被风吹散。走下山脚时楼子燕回头看了眼,立在山头的三炷香已经燃尽了。    她大步离开,没有再回头。    —    定王府向北五条街、白云冢向西两条街有一条热闹非凡的巷子,叫牡丹花巷。巷子里没有牡丹花,只有满满一条巷子的吃食,和熙攘的喧闹。    楼子燕喜欢清晨在巷头的馄饨店里吃一碗小馄饨,再抓一把五香花生解味。午时在巷中的小酒馆里要一荤一素一汤一碗白米饭,荤菜通常是鱼,春日里最好吃的就是鲜嫩的鲫鱼。掌灯时分在巷尾卖豆腐的大娘那里扒拉一碗白生生的豆腐花,再到隔壁卖冬瓜茶的老头处讨杯冬瓜茶喝。    她的屋子就在豆腐摊后,几步就到。    走进牡丹花巷,最先看见她的是卖馄饨的大叔,他笑着招了招手:“姑娘回来啦。”    楼子燕在木桌前坐下,收在黑色刀鞘里的柳叶刀搁在桌上:“一碗小馄饨,一斗烧刀子。”    “好咧!”    小馄饨上来了,青翠的葱在汤面上浮浮沉沉,像是白云冢上摇曳的青草。小馄饨很便宜,只要五个铜板,里面只有青菜和一点点肉沫,清汤寡水。    大叔抬了壶酒来。    楼子燕拍开壶口赤红封泥时,对面坐下一个人,是个穿着灰色缁衣的陌生女尼,三十出头,柳眉如刀,面目沉静苍白,手里撑着一柄黑色的油纸伞。    手顿了顿,楼子燕捏住壶口,酒壶向下倾斜,酒液流进粗陶杯。酒光潋滟,映出她模糊的面容。    女尼开口:“怀无涯是你杀的?”    烈酒下肚,喉头像被刀子滚过。楼子燕颔首:“是。”    女尼道:“多谢。”    楼子燕抬眼。    女尼收了黑伞搁在膝上:“我的父亲因怀无涯而死,妹妹因父亲的死而死。”    楼子燕了然。她注意到女尼的脸色有些不正常地苍白,像是长期在黑暗中照不到阳光所致。外头阳光明媚,女尼却撑着一把黑伞遮阳。她突然有些好奇。    “你叫什么?”楼子燕问。    “折花,”女尼说,“我的法号叫折花,住在白马寺。”    女尼走了,走时撑起黑伞,光亮一点也没有照到她。她的面容藏在黑伞下的阴影里,沉静而苍白。    墙角的铜壶滴漏嘀嗒响,巳时一刻了。    八年前这里还没有牡丹花巷,是一座刑场。八年前的此刻,清明时节,春光明媚,巳时一刻,母亲和大哥的头颅在这里被砍下,骨碌碌滚到她脚边。他们的尸体被扔到乱坟岗上再也找不到了,定王府的死士还有个无碑坟,她却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    楼子燕倒提酒壶。    烈酒浇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像许多年前的鲜血一样霎时淌满石板间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