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迟暮,多半死于美人。 怀老爷子歪倒在床上,衣衫凌乱,半身赤|裸,目露惊恐,老态毕显,像一匹失足在常行之路上的老狼。他的咽喉上有一个极深的小洞,细细淌血。 今夜伺候他的女伶没了影,窗户大开,风一吹,糊了纸的木窗来回晃荡,啪啪作响。 怀老爷子怀无涯一代宗师,出生草莽,不惑之年便已叱咤江湖。膝下唯有一女,其女因故去世后,怀老爷子将偌大怀家交给弟子,隐居山林,醉心武学,广收弟子,如今江湖上的青年才俊半数出自他门下。 今日是老爷子六十大寿,弟子们为哄老爷子开心,请了江湖上有名号的江湖人,办了场大寿宴。 宴席上,一班红衣女伶赤足而舞。衣裙上用金线绣了大朵大朵的杜鹃花,女伶换步交错,宽袖交叠,花影重重袖舞如云。像是一地杜鹃花在徐徐盛开。 一下人上酒时失手滑落了白瓷杯,碎片飞溅,割破了旁边一位呈跪姿女伶的脸颊。 小厮面容惨白,艳衣女伶面色不变,赤足折腰,衣袂翩然,腰背笔直如麦秆。一曲罢,鲜血淌至唇角,女伶伸舌舔去,唇红齿白,似一枝雪中牡丹。 怀老爷子命人给女伶取药,是千金难买的上好伤药,敷三日,早中晚各一次,不留疤。 女伶道谢,未献媚,利落转身而去。 裸足踩在青石板上,像刚煮熟的细白米饭。 怀老爷子中年丧妻丧女,清心寡欲多年,第一次让女人伺候。虽是个低微的女伶,江湖人不太讲究出身,满堂弟子有心讨好老爷子,自不会坏了他的兴致。 老屋里点起多年未燃的红烛,挂上罗帐。 屋外下人察觉到出事时,怀老爷子已经死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了。 下人的惊呼引来了花厅里还在饮酒作乐的江湖人,见到屋内情形,众人皆静默。怀老爷子的弟子颓然,老爷子的一世清名是保不住了,连累着他们往后在江湖上行走也抹不开面子。 谢苦立在人群后,长刀短笠,宽袍葛衣。左眼瞎了,上头一道刀疤一劈而下,乍一看像是木枝的影子。 怀老爷子咽喉上的那个伤口极小,极深,非刀伤非剑伤,出手时定极快,半盏茶后伤口才开始流血。女伶入屋时搜过身,屋内也没有类似利器,只有一样东西能刺出这般伤口——女伶簪发的银钗。 怀老爷子死前最后一个动作是一只手作爪状向前猛抓,似鹰爪。这是老爷子一生绝学,名为鹰刀爪,出手似刀,一旦抓出,再锋锐的利刃都没了用武之地。老爷子年轻时叱咤风云,落下一身病痛,如今身子虽大不如前,一生与人交战的经验丰富,偷袭多难得手。 能在抢在鹰刀爪前出手,这女人是个快手。 今夜老头子本是要将毕生绝学传给亲传弟子,其中便包括鹰刀爪。从前他防着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毁了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声名,如今心思已定,没了顾忌,传下绝学,便要彻底金盆洗手。 宽了心,想放纵一夜,便栽了。 怀老爷子的亲传弟子把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老爷子说的绝学,这才想起来命人去追杀那红衣女伶。回想女伶的面容,却谁也记不清,只记得她肤色白皙,身段高挑,旁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谢苦离开时,被怀老爷子的大弟子拦住。 “谢公子,”来人抱拳行礼,“师父要的刀……” 谢苦抬眼:“报酬。” 来人松快了,垮了肩,笑:“这你放心。” 谢苦参加怀老爷子的寿宴,是为了送一把两个月前老爷子请他锻造的刀。怀老爷子死了,这把为他量身定做的刀没了用武之地,给谁都一样。这把刀最后会到谁手里,那是一把刀的命。 那人为了封他的口,多给了两片金叶子。 谢苦咬了口金叶子,咯得牙生疼。 刚走出宅子,下起了雨。雨点子豆大,冰冰冷,砸在脸上生疼生疼。怀老爷子走得实在不巧,没了顾念一辈子的身后名,送行的还是冷风冷雨,满山萧瑟。 老爷子打定主意彻底出世,宅子建在北山上,挑的地方很是偏僻。快马跑了十里地,才找到了一座小镇,名叫白水镇,道上铺满了青石板,马蹄踩在上头清脆地响。正是掌灯时分,炊烟四起。 白水镇上只有一间客栈,又小又破。 谢苦走进去,里头空空荡荡,桌椅老旧,落霞昏黄。没有小二,只有一个老掌柜坐在柜台前,正对着窗户拨金算盘,一身粗布衣衫,眼窄如刀,面色黝黑,手指下噼噼啪啪,如鸾凤点头。 谢苦抓了把碎银搁在柜台上:“半个月。” 老掌柜抬了抬眼:“不够。” 案上多了个银裸子。 粗硬的指腹在金算珠上飞舞,如水鸟啄食。老掌柜朝楼上努了努嘴:“统共两间房,一南一北,自己挑。” 谢苦回身上楼,被叫住:“哎——” 老掌柜看了眼他腰上裸着的长刀,反光刺得他眯了眯眼:“北山上怀老爷子的寿宴这么快就完了?我还以为要个三日三夜呢。” 谢苦道:“他死了。” 老掌柜没惊讶,也没问是怎么死的,收了金算盘,磨了墨细细对账:“还当他能长命百岁呢,可惜了。” “仇家?” 老掌柜摇头:“老相识而已。” 此时四月,春寒未退,南屋比北屋暖上好几分,最容易遭贼的,也是南屋。廊道不宽,很长,谢苦走了十数步才走到头,推开北屋的门,正对着大开的木窗,窗外是早开的凤凰花,大簇大簇地在风中摇曳。 屋内用具陈旧,好在结实干净。 谢苦坐在窗槛上磨刀。 磨刀石浸了水,乌亮乌亮,光可鉴人。不能干磨,否则好刀也会磨坏。磨刀的顺序是,刀背,刀身,斜面,最后是刀刃。时人多以为刀法重在刀刃上的功夫,实则刀背是刀身最沉的部分,是重中之重。 楼下传来勒马嘶鸣声。 谢苦垂眼,是那刚被下了追杀令的艳衣女伶。 他抽出块洗得泛白的藏青色帕子,细细擦干他的长刀和磨刀石,提了刀倚在门上等。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女人走上楼,和离开怀家时无甚两样,只裸足穿了双木屐,踩在楼梯上清清脆脆地响。她在楼梯口站定,没往南面去,侧头看向隐在昏暗中的谢苦,一双眼如沾了水的墨玉。 女人散了长发,不见银钗。 她生了一副寡淡如白水的眉眼,五官周正,肤色莹白,身段婀娜,却无半分惊艳之处,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姿。人忘事很快,教所有人过目即忘很难,这般容貌做刺客,再适合不过。 她身前是狭长廊道里唯一一扇窗户,烈火一般的晚霞大片大片落在女人身上,艳衣上割裂的光影明晃晃得灼眼。黄昏里女人的面容忽明忽暗,红色衣摆被晚风吹起,如摇曳的烛火。 她认出了他,谢苦知道。走江湖之人都有双过目不忘的利眼,她骗得过别人,别人漏不出她的眼。他不想惹事,偏生,女人盯着他瞎了的左眼看。 谢苦突然很想知道,这双抢过了怀老爷子鹰刀爪的手,能有多快。 老掌柜抱着金算盘噔噔噔跑上楼来,鼓着双死鱼眼,兴致勃勃地嚷嚷:“要打架出去打!” 女人开口:“不会坏了你这破屋子。” 老掌柜立马一拂袖盘腿而坐,乐得金算盘晃得噼啪响:“那还等什么,动手动手,打坏了赔钱。” 两人皆看向他的手,虎口和指节处满是长年习武磨出的硬茧。 老掌柜嘿嘿笑:“我就是个看客,你们请。” 两人不动。 老掌柜“哎”了声,抛下金算盘,算盘稳稳当当落在柜台上,分毫不差。他抖了抖袖子,敞开胸襟,朝对峙的一男一女摊开空无一物的手心:“这样行了吧。” 女人出了手。 先机很重要,可廊道太长,楼梯口到南北屋各十三步,十步一行已是轻功的极限,谁也占不了先手。谁先动手,就是谁先动了杀机——最先沉不住气的人,往往一败涂地。 女人的武器就是藏在袖中的那支银钗,细细夹在她指间,如同妇孺引线补衲的铁针。 谢苦耍的是野路子刀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钗来刀劈。他第一次拔刀是为了求生,后来的无数次皆是如此——没有章法,章法自在心中。 刀尖从女人肩头划至肋下,如割开一张簇新的红纸。布片翻飞,朱丝凌乱,琵琶骨莹白,露出的一截肌骨如天上那一弯细细的弦月。 女人未遮伤处,面色不变,如在怀老爷子寿宴上。 刀尖上挑,刺向她的心口,女人空手接白刃,旋身而起,木屐踩在楼梯扶手上,借力后空翻。绣着杜鹃花的宽袖一晃而过,里头露出一截藕节似的手臂。 陈旧的木扶手踩出了个窟窿,谢苦未想她徒手握住了刀刃,一时怔住。 女人翻落,松了手,骑坐在谢苦脖子上,左足脚跟踢向他心口。谢苦抬手捏住了女人的脚跟,抽刀向斜后方刺去。女人袖中滑出银钗,刺向他的咽喉,行至半路,断在谢苦的刀下。 谢苦扔了刀,手向后一把把女人从脖子上扯下来,扼住她的喉咙。女人轻如纸片的身体高高挂在他手上。 银钗断了的半截落在地上。 “叮!” 又骨碌碌滚了几圈,不动了。 剩下的半截银钗离谢苦的咽喉还有一寸三分。 谢苦的刀太快,女人从肩至肋下的长长一道伤口这时候才开始流血,血珠一小颗一小颗地渗出来。空手接白刃的手心漏出血来,血珠沿着钗尾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滴在楼板上,滴在谢苦的鞋尖上,噼噼啪啪。 女人紧捏钗尾的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谢苦耐心地等她求饶。 他见过很多杀客,他们看似狠辣,内里空空荡荡,无所景仰,无所敬畏,只在乎钱和自己的命。落入敌手后,只要有机会,杀客一定会求饶,女人求饶得尤其之快。她们惯用色杀,以色杀人,以色求饶,以色活命,最终死于姿色。 谢苦收紧手指,女人呼吸不畅,面色鲜红如鸭血。 脸上有孩童般的倔强。 左手还捏着她光裸的脚跟,圆润细腻,柔若无骨,不似寻常武人。红裙之下,他的手指之上,是她莹白的脚踝,凸起的骨头细细小小,幼嫩如孩童。 又一滴血落在他的鞋尖上。 谢苦突然没有耐心等了。 他松了手,女人折腰一滚,退出几丈远。 她捂住喉咙,剧烈咳嗽。 指尖的细嫩之感刹那消逝,仿佛还在,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谢苦没有回头,拾刀回了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