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历元年冬，洛月国已经二十年不下雪的中州城突降大雪，鹅毛般的雪淅淅飒飒，落在地上像是满地的盐粒子。　　下了多天的雪，天色渐渐明朗，云色渲染成红彤彤一片。　　一座庭院里，仆人用扫帚在沙沙地扫雪。天边飞来一只信鸽，它像喝醉了酒，东倒西歪四处乱飞。　　“夫人，有信。”妇人崔氏看到空中的飞鸽，敲响夫人的门。　　门开，走出个绝色女子，正是少妇风韵，美艳无边。此人乃是一个做玉石买卖生意人庄老板的原配妻子，人称庄夫人。　　庄夫人抬手挥袖，从袖中飞出一抹幽蓝，幽蓝一道光影击中盘旋于皓雪之中的信鸽，信鸽掉到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到角落里缩成一团，颤抖着。　　崔氏过去收了信，递给庄夫人。　　庄夫人接过崔氏取来的信，扫了一眼，娥眉轻皱：“国将有大祸，是避世躲祸，是韬光养晦，望诸位姐妹斟酌。”　　听她念出信中字句，崔氏着急地喊：“夫人！”　　庄夫人冷静地吩咐：“把醉鸽处理掉。”　　崔氏嗯了声，转身走到醉鸽面前，喂它吃了颗药。信鸽的身上顷刻燃气红红的火焰，不出片刻，地上只剩下一堆灰烬，融在大雪中。　　“夫人……您打算怎么做？”崔氏是庄夫人的乳娘，自然是不希望她去冒险的。国祸国祸，与她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干系。她们上边有官，官上边有王侯，王侯上边还有帝君。　　庄夫人安抚地牵住她的手，温温柔柔地说：“干娘，你替我照看樱樱几日，我得去万花盟一趟。”　　万花盟是武林正派聚集之地，除恶扬善，在江湖上很有威望，所有人都很尊敬。她如今归隐民间，要想打听什么消息，也只能去万花盟，想来那位花盟主念着旧情不会知情不告。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她们是不会放醉鸽的。醉鸽极难饲养，落地后会自焚，除非在它落地前喂食解药。　　醉鸽是凌姐姐一手驯养的，后来每年送了她们几只，十分金贵。不到万不得已，她们是不会用醉鸽的。　　“不行！夫人您如今身无长物，又脱离了世家的庇护，千万不能冒险。”崔氏总觉得江湖中是非多，好不容易夫人才过上平稳安静的日子，可别去蹚这趟浑水。　　庄夫人眉间浮现一丝愁：“正是为了樱樱，我才要去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我只是出去打探下消息，顺便问问凌姐姐如今的住处。”　　崔氏自然是知道夫人口中的凌姐姐是何人，那是个无所不能的女子。　　“也好，您若是能寻得凌主子的芳踪，那便是解了这难题了。”崔氏说罢，便进房给夫人收拾行李去了。　　还未收拾好行李，天又骤降大雪，暴雪压枝，落雪把路都埋起来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压根不能赶路。　　崔氏看了一眼窗外，问道：“路不好走，如此冷的天儿，马的蹄子都僵了。您要不等两日再出发？”　　庄夫人嗯了声：“只能这样了。”　　崔氏收拾好行李后，给庄夫人温了一壶淡酒来，夫人畏寒，自幼如此。每逢冬日，崔氏都会备下温好的酒让夫人暖暖身子。　　庄夫人手执杯盏欲饮，窗棂外头有响动，听起来像是鸽子的声音。她捏起食指，弹了一抹幽蓝出去。有东西摔在窗上，敲打着紧闭的窗扉。　　“干娘，去看看。”　　崔氏刚开了个缝隙，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信鸽就栽了进来。屋内炭火烧得旺，暖烘烘的，没一会儿它就恢复了精神。　　“这么小的东西都成精了。”崔氏瞧着它往炭火方向挪近，笑着说了一句，转头去关窗。　　“干娘，开着吧，屋内也太闷了。”　　不通风，容易中毒。　　崔氏道了声是，退回她身边。　　庄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温热的酒，心也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跳着。她很不安，她们居然接二连三地放醉鸽，肯定出了大事。　　“干娘，去取信来给我吧。”再不安，她也得看啊。　　崔氏很快取来信，庄夫人看了一眼，立马扔进炭火盆里。她坐立不安，站起来走来走去，在屋子里四处转悠。　　每次她有心事就会是这样，崔氏没看纸条上的字，不了解她的心事：“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慕容山庄几乎被洗劫一空，二庄主请求我帮忙。”　　崔氏听完脸色就变了，赶紧掩上窗扉，碎步走到她身边，跟夫人耳语：“慕容山庄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怎么就被贼子得手了？”　　慕容庄主正是万花盟名人榜上第一药，用药之绝让后辈望尘莫及。他向来与人为善，几乎没有仇家。此事过于蹊跷，她得去看看。　　“干娘，你带樱樱赶紧回司海国，不要让她出门。”这么多年，她隐藏得这么好，就连娘家都没联系，暂时不会有人查到她。　　崔氏应了声，赶紧出门，被庄夫人叫住。　　“回来！”庄夫人抬起袖子，袖间隐隐发着幽蓝的光，她取出一枚药丸，“我走后，你让樱樱服下此蛊。”　　崔氏目瞪口呆：“这是……”　　“绝颜蛊。”人的相貌有多出众，中了绝颜蛊之后就会变得有多丑。　　“夫人！您不能啊！”崔氏深知颜容对女子的重要，没有哪个女子不爱美的。　　庄夫人再取出一枚药丸，抬头吞下，平心静气地说：“在我没弄明白国祸和名人榜有没有关联之前，还是让樱樱隐于市吧，主蛊我已经服下，她不会有事。”　　“夫人不随我们回司海吗？”　　“我要去一趟慕容山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都要去一趟慕容山庄，慕容家遭此劫难，二庄主必定会求助万花盟，省得她再跑一趟万花盟。　　崔氏久居深宅大院，难免阴暗地想：“万一是诱敌之计呢？老奴是一个深院里的妇人，都听过慕容山庄的名号。这世上能有几人敢对慕容山庄出手？就算是出手了，依慕容庄主的本事，又怎么会让人将慕容山庄洗劫一空？”　　“干娘，你说的我都明白。放心，我有蛊物傍身，轻易吃不了亏。”她是沉寂了不假，不惹事不表示怕事。自卫的本事，她还是有的。　　既然都动到慕容山庄头上了，她不能坐以待毙。　　崔氏还是不放心：“您从未涉足过江湖之事，慕容山庄有难能求助的也不只有您一人，您还是随我们一同回司海国吧。”　　“从未涉足江湖事？”庄夫人哭笑不得，这句话谁信呢，“干娘，我可是名人榜上的第一蛊啊，那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在多年前，于万花盟穿云梯顶端，在众人的见证下用笔书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身在了江湖。　　不能说，多年不出现便不是江湖人了。就算她自己不认为她是，其他人会永远记得，第一蛊是谁。　　崔氏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慕容山庄世代以用玄机闻名天下，算起来，慕容山庄传到慕容庄主这代，已经有四五百年的历史了。　　在成为第一蛊后，庄夫人第二次来到了慕容山庄。在她的印象中，慕容山庄的门口常年挂着两只红灯笼。庄主为人温和，红灯笼表示时刻做好准备待客来访。　　如今……灯笼的颜色是越加艳丽，上头满满都是血渍。透过纱笼，还能隐约看见里面的灯芯，摇摇曳曳的，虚无缥缈。　　慕容庄主是个特别注重礼节的人，绝对不会让下人犯这种错误。　　想来，已经是一夜无人照看过这两盏灯笼了。因为，他们都死了。　　来之前她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亲眼见到血流成河，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经过一具具尸体，她步入庄内，认真地查看有没有活口。　　“是何人来犯？”一声正气地质问随着剑风扫来，庄夫人闪身一退，翻袖掀起一股血腥。　　来者披头散发，颜色枯槁。　　庄夫人认出了他，慕容山庄的二庄主。　　“二庄主，抱歉，我来晚了。”　　听闻温柔的女声，二庄主抬头，看到是故人神情一松。望着满庄的尸首，已经干涸的泪眼一闭，又流了几行泪。　　“郡主能来，已经是情分了。”剑尖叮一声撑地，他无力地半跪在她面前，“昨日混战，庄主和夫人与庄内众人无一人生还。”　　“怎么会？！慕容大哥的武功不低啊！”岂止是不低，要论排名，能排在江湖高手前十。　　二庄主心力交瘁，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是朝夕之间家破人亡，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和大哥在商议事情，大嫂抱着笑笑跑过来说庄里进歹人了。大哥拿着剑就冲出去了，迟迟没回来，前院动静很大乱成一团，大嫂让我带着笑笑去残音谷避难。”待他回来之后，他的兄弟全死了。他真的以为是梦，一个噩梦，梦醒来就没事了。　　到了夜里，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给大哥生前的几位好友发了信，望他们来一趟。　　“你可曾和他们交过手？”难以置信，慕容山庄一夜之间几近灭门。　　“交过手，但我看不出他们的来路，只是很奇怪，他们似乎对我们慕容山庄的剑法很熟悉，招招都打在我的弱点上。”　　事情太诡异了，熟知慕容剑法的人要么是自己人，要么是宿敌。可是，庄内无人活着，也没听说慕容庄主有什么敌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事情太蹊跷，在悲伤之余，我想请几位来商讨一下这事儿。”不管怎么说，逝者已逝，他该做的事情不是悲伤，而是振作起来查清原委，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庄夫人点点头，也好，她也想知道其他人对此事的看法。　　“你联系上了几个人？”　　“除了第一剑第一医之外，都联系上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们都不是怕事的，除了她。她有太多的事情要顾及，能稳妥当然要稳妥。既然躲不过，和他们交流一下多知道点信息也好。　　“凌姐姐做事谁都琢磨不透，行踪也是谜。联系不上很正常，其他几位来了就好。”　　二庄主早有耳闻古陵仙子神秘莫测，没怎么抱希望她会来，然而……　　“为了笑笑的安全，我将路封死了，能将她救出来，非第一剑古陵仙子不可。郡主与她的私交甚密，还请代为相传。”第一剑剑走偏锋，无人能敌十招，施展凌厉的剑风，加上她的内力铺垫，才能破开挡路的那几尊大石，救笑笑出来。　　“凌姐姐退隐之后，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连她的结义小妹难产，她都未出现。我联系不上她，抱歉。”　　二庄主不相信古陵仙子是这么寡情的人，只当是她不肯帮忙，焦急地说：“郡主，笑笑是大哥唯一的血脉，也是慕容山庄唯一的继承人，您不能不帮啊！”　　庄夫人冷下脸：“二庄主，单凭你一口一个郡主，我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去。”　　前尘往事，她从不跟人说起，就表明了她与过去再无纠缠。　　“我知道你着急，就算凌姐姐不来，还有别人，总会有办法救笑笑。”庄夫人是做了母亲的人，理解他的心情，但不表示她可以容忍他挑战底线。　　“抱歉。”二庄主被她说了几句，逐渐冷静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既然她不愿提起往事，他也不好强人所难。江湖人，最讲究的是义气。　　“嗯。你有没有给公瑾家送信？”慕容山庄出了这么大的事，要瞒是瞒不住的，也得看看公瑾家是什么态度。　　自古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落井下石的倒是多。公瑾家刚与慕容山庄订了亲，此事正好可以考验一下公瑾家是否可靠。　　“没有，我哪里顾得上公瑾家，只想着给你们几位送信了。”二庄主此刻也想着，该递个消息给公瑾家了，“我这就去写信。”　　“依晚辈看，这封信，不宜写。”　　庄夫人和二庄主不约而同往门外望去，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那人面冠如玉，身材修长，面露微笑，是一个儒雅文客的相貌。背上一把剑，却彰显了主人是一名剑者。　　“阁下是？”二庄主似乎没见过这个人。　　“晚辈拂桑，拜见二庄主，庄夫人。”　　“公子拂桑？”　　说到这个名字，二庄主听过一些传闻。江湖上都说公子拂桑智慧超群，说他剑术卓绝，说的更多的却是他仗义仁心。　　“前辈听过晚辈的名字，是晚辈的荣幸。”拂桑风度翩翩，谦谦有礼，不愧于江湖人士提他之时给他冠以公子之名。　　“公子来访，不知所为何事？”二庄主问，慕容山庄从未与他有往来。　　此时他的出现，二庄主实在不敢抱什么希望。　　“受人之托，来送句话。与其被动揣测公瑾家的态度，不如让他们自己主动来表明态度。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相信他们能做出正确的决定。再则，若是连这点都看不透，怎么能与慕容百年世家比肩？”　　韬光养晦也好，明哲保身也好，又或者是冷眼旁观，划清界限，都是一个考验。做得漂亮了，公瑾家能成为下一个百年世家。做得不漂亮，就像是夜中闪亮的星星，耀眼一时，待红日东升就见不到踪迹了。　　二庄主茅塞顿开，连声道谢。庄夫人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托付他来送话的人是谁，竟有这般大智慧。　　世事总是如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话已经带到，晚辈告辞。”行了个点头之礼，拂桑翩然离去。　　庄夫人感叹他的风采：“来之淡淡去之翩翩，有他这么个后辈，我们这些老人家都可以安心退隐了。”　　二庄主嗯了声。　　庄夫人在慕容山庄将就休息了一夜，天才刚刚亮，二庄主就来敲门了。　　“庄夫人，出大事了！”　　庄夫人急忙穿好衣裳，打开门：“什么事？”　　“万花盟盟主已经到了，他带来了非常不好的消息。”　　庄夫人一听到是不好的消息就感觉头皮发麻，她头晕脑胀地跟在二庄主后面。　　万花盟花盟主带来的坏消息不止一个。　　等人都来齐了，花盟主用异常沉重的口吻通知大家：“诸位，名人榜被人偷走了。”　　还没等众人做出表情，花盟主继续说：“日前，我收到第一卦的信，说将有国祸。庄夫人也收到了吧？”　　庄夫人缓慢地点了点头。　　花盟主皱着眉，看着她说：“第一卦昨夜暴毙身亡，洛月国月贵妃也在昨夜病故。”　　庄夫人惊得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二庄主也不信：“第一卦怎么会暴毙？月贵妃缠绵病榻我知道，宫中的人常来求药，我没见第一卦派人来拿药。”　　花盟主的眉头越发皱得紧：“第一卦是中毒身亡。”　　庄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她颤抖着声音问：“她们亡故可是与名人榜失窃有关？”　　花盟主摇摇头：“不清楚。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们亡故在先，名人榜失窃在后。”　　这么说来，窃走名人榜的人极有可能是自己人？庄夫人的心稍微定了定。　　“名人榜失窃已是事实，今日在此遇到各位，便是想向各位道歉，是在下看管不力才会让它被人偷走。再则，是要与各位定个日期，重写名人榜。”　　再创名人榜……　　庄夫人如今有夫有女，不想再过问江湖事。再创名人榜之事，她不参与了。　　“花盟主，我已嫁人成家，对名利看得淡了。名人榜，我不争了。”庄夫人顾念她的女儿，她只想守着女儿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花盟主尊重她的决定，江湖辈有人才出，留些机会给年轻人也好。　　“这样吧，咱们定下十年之期，十年之后各位还愿意将自己的名字写于名人榜上，便来万花盟参赛。若是不愿，可以推荐年轻人来。”花盟主此话说得周全，将事情考虑得非常全面。　　众人皆无异议。　　帮着料理好慕容山庄的事，众人也就散了。　　当这所有一切尘埃落定，庄夫人回到中州城。她回来的这日，夏风徐徐吹开荷塘里的素荷，满院生香。　　她的女儿，她的干娘，对着她傻呵呵地笑。　　她走过去摸摸孩子的脸：“让你们回司海，为什么不回去？”　　本来是要回去的，走到半路听到了一些事，她们便不想回去了。　　庄三压下满腹郁烦，笑着说：“爹爹在司海做他的玉石生意，我们就在洛月做我们的买卖，岂不是更好？”　　玉石生意赚得多，来来往往的也都是些富贵人家，当初庄老爷就是想着这层才会央求庄夫人给他银子开个玉石店的。　　加上庄夫人出身名门，珠宝玉石的真假她一眼便知，这个生意倒也做得不错。　　若不是司海国的气候对女儿身体不好，她也不会留着老爷一人住在司海，她们母女俩却在洛月安了家。　　“你不想爹爹吗？他倒是说很想你呢。”　　庄三撇过头去，哼了声：“他才不会想我呢，恐怕他早就忘记了我们。”　　要不然怎么会将外室迎进门，她听人说，那外室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了，大的那个只不过比她小几个月。可见在娘亲怀孕的时候，她爹便与那外室珠胎暗结了。　　“别瞎说，你爹一直记挂着你，每回写信都会问到你。”庄夫人考虑了一下女儿的建议，觉得在洛月寻一个买卖做也行。　　毕竟司海的气候确实让女儿身体不好，住在洛月这几年也都习惯了。国祸的事总是她心头一根刺，名人榜被窃的原因又未查明。她总要多准备几条后路才行，万一她的娘家受及牵累，她要保证她的钱财能够众人安稳度过余生才行。　　“你既然不想回司海，那我修书一封让你爹过来洛月，一家人总是要在一起的。”庄夫人说罢，便要去写信。　　庄三拉住她的衣角，斟酌着字句：“娘，爹在司海挺好的，他也要顾好那边的生意啊。他若是有心，总有一日会来洛月寻我们，我们先瞒着爹爹，做一桩大买卖，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你说好不好？”　　庄夫人觉得她出去这段时间，她的孩子一下子就长大了，这么懂事了，她很欣慰。　　“好，我帮你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