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水转过脸,便见公子沐笙自不远处踱步而来。他浅浅笑着,腰间佩玉锵鸣,右徵角,左宫羽,每一步都十足的风雅。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受命去前朝打探消息的瀞翠。瀞翠正耷拉着脑袋,显然,是被公子沐笙逮了个正着了。 见公子沐笙来了,谢姬双眸一眯,止住了冷嘲。她冷冷的目光如刀剐一般扫过公子沐笙,扭过脸,便吩咐寺人放下了窗上纱罗,懒漫地哼道:“珩儿,咱们走。” “珩儿?”听见她对公子珩的称呼,周如水一怔,疑惑地望向身侧的公子沐笙,却见公子沐笙仿若未闻。他坦坦然地朝谢姬一礼,礼数周全,满目平静地道:“恭送庶母。” 直至羊车远去,周如水蹙着的眉头都未松开,见她如此,公子沐笙不禁莞尔,他拉着她的手走入廊下,轻轻揉着她的发顶,温声笑她:“痴儿,做甚么与她杠上?” “是她先道,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周如水不满地噘起艳红的小嘴,微微扬着下颚。念及往事,她的心中极其不齿,更是表情倨傲地继续说道:“她有何资格替刘峥责难于我,天下最寡情之人不正是她么?放着大兄不要,偏要勾引君父!还有,她唤那庶子珩儿是为何故?他们谢氏不是一向奉公子詹为主的么?怎么却和珩走得这般近了?” 周如水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公子沐笙却勾了勾唇,他了然地说道:“兕子所言无错,然而世事瞬息万变。詹前岁告假,道是为君父闭关,僻谷炼丹。珩他,却自今日起,便可上朝议政了。”说着,他又顿了顿,放低了声音道:“狡兔亦有三窟,谢氏如何例外?” 闻言,周如水诧然,她倒真不知道,如今的格局竟是这般的!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周王亦是凡人,心中总有偏袒。他最偏疼的两个儿子,一是已逝的太子洛鹤,二便是庶公子詹了。宫廷之中,也唯有这二人是周王亲自抚育成人的。自太子陨后,周王一直有意立公子詹为太子,但因其庶出,屡遭搁置。 公子詹也是个精明之人,晓得众臣因立太子之事对他不满,近日便借口辟谷,暂避了风头。 念及庶公子詹,周如水抬起眼,顺着公子沐笙的目光,眺向了远处高耸的阙楼,她几不可闻地,低低地叹了口气。 前世,自公子沐笙逝后,太子之位毫无争议地落在了公子詹头上,彼时,周王的身子日益败落,已有些不清楚了。公子詹得实权后,对其他的庶兄弟未留半分余地,可谓十分狠绝。对她,却是从未下过狠手。到最后,他轻信刘峥,中毒身亡,多少还是因了她的缘故的。 可如今这时局,他却是公子沐笙的劲敌…… 周如水蔫蔫地回了自个的华浓宫。 华浓宫中,初春的植物已趋于茂盛,四处冒着翠色枝丫,绿绿葱葱。她径直入了苑中,眼见秋千在榕树下随风轻摇,周如水笑了笑,弯身自秋千上坐下。直过了一会,她才看向低眉顺目扁着嘴立在跟前的瀞翠,澄澈美丽的眼眸和猫儿似的微微一眯,笑问她道:“怎么?给兄长逮了个正着?” 她这一问,瀞翠便燥红了脸。她圆脸一板,认真道:“奴只是在廊下跌了一跤。” “跌了一跤?跌哪儿了?”周如水大而明媚的眼里缀满了晶亮的水光,直盯着憋红了脸的瀞翠,打趣她道:“阿翠,倒是你运气好,私闯前朝,却还有吾兄长相救。”瀞翠心仪公子沐笙,她不是不知。 闻言,瀞翠又是一羞,她梗着脖子,急急地道:“女君莫笑奴了,今朝,前朝可是真出了大事!” “能有甚么大事?难不成,咱们阿翠的心跌在路上了?”周如水眨巴着眼仍在闹她,一旁,夙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瀞翠给燥得直跳脚,她实在无法,只好沉下脸,郑重一礼才道:“女君,谢氏与公子珩绑在一处了!” “公子珩?”听了这话,周如水面色一整,低声地道:“怎的了?他们即便绑在了一处,也该是私相授受的。如此光明正大,我也觉得怪哉!” “今日早朝,君上欲召孝廉入朝,然,尚不及言,御床便是一陷。登时君上面色不好,群臣也是失色。直至谢相进曰:’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御床才至塌陷。’君上才面有缓色。这之后,许是当作嘉奖谢相,谢相的奏疏,君上当场便准了。” 左相谢浔是谢姬之父,此人狼子野心,前世,他便是公子詹的门下走狗,公子詹毒发去后,他又转投了秦元刘氏门下,实在是个全无道义的奸诡投机之徒。 御床早不塌晚不塌,偏是孝廉本该受封的这一日塌了,群臣忐忑,谢相那老不朽却能一句话就将愠怒中的周王逗笑了,真是哪儿想哪儿都不对! 不过这般讲来,今日三位孝廉是未封成官了?沉默半晌,周如水又问:“他奏了甚么?” 瀞翠飞快地看了周如水一眼,见她面上早收了笑,也明白事情的严重,又为二殿下心焦,掩不住心思,皱着眉头便低低地回禀道:“因谢姬膝下无子,君上便答应了将公子珩过继给谢姬,认其为母。” 怪不得,今日谢姬会当着他们兄妹的面唤了公子珩“珩儿”! 谢浔明明是公子詹的人,如今,却硬要与名不见经传的公子珩绑在一块,这是要演障眼法?还是真如兄长多言,是狡兔三窟呢? 周如水心下思忖着,想着想着也不禁觉得好笑,谢姬这儿子也来得太轻松了些!还比她大上了两岁,敢情是在娘胎里就怀上了的?! 周如水嗤笑出声,一旁,夙英与瀞翠对视一眼,都是不解。 半晌,就听夙英低低地问道:“女君,谢姬此举,有何好处?” “好处么?她的好处可不会少。”周如水笑了笑,心中亦是欷歔。 君父沉醉道教,日日炼丹,身子早已不如以往。谢姬入宫虽是得宠,几年来却不见有孕。反是她姑母长公主岱前岁送入宫的美人齐姬,两个月前传出了喜讯。为此,君上大悦,重用了齐姬的兄长齐策,更是几个月来都不曾临幸谢姬了。 如今宫中早已起了传言,道是谢姬已是昨日黄花。却不想,她为了复宠,竟是连认子这样的法子都想出来了!若是公子珩认谢姬为母,君上是势必要亲临的,即使君上不至,谢姬赶着法子去君上面前谢恩也是必不可少的。眼见齐姬的肚子渐渐显怀,圣心将变,谢姬这时机抓的不可谓不准。 想着,周如诗闭了闭眼,知此事已成了定局,她话锋一转,又问:“刘峥呢?今日他可被封官?” 闻言,瀞翠忙是摇首,晓得主子自去南城门后便嫌透了刘峥,她安慰地笑道:“因御床塌陷,三位孝廉均未入殿呢!”说着,她又将刘峥,傅涑,钱闾三人的断交之事细细描述了一遍。 “点污在我,何与若事?”听到这,周如水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冷冷地说道:“他就总想着学那名士风骨么?局势这般,他却还不服软,还要硬撑着风度?得罪了傅涑,钱闾,对他有甚么好处?他还有甚么同袍?” “却不知,刘峥还能撑多久。”夙英应声,她向来心思缜密,便仔细地分析道,“如今外头把他传得并不好。自他一心仕途中了孝廉,秦元刘氏族中的嫡生子弟们就都与他有了芥蒂。此番回邺,在邺都的刘氏门人都不收留他。给他提供住处的,是他的母舅许旌。许旌只是个商贩,在南街开了两间铺子做布匹买卖,家境并不好。现下他供着刘峥,不过是因刘峥尚未封官,还有些盼头罢了。可若刘峥的仕途不顺,时候久了,许旌怕也容不下他。” “如此,倒是有好戏瞧了。”周如水了然一笑。 夙英立即会意,忙是应道:“奴省得!自会时刻盯着那许旌,叫他早日赶刘峥出家门。” 闻言,周如水笑笑未作声,却算是默认了。 直至夕阳西下,她才沉着眉从秋千上下来。她抬起了脸,望向远处被夕阳余晖染红了的天空,眸中亦有化不开的迷茫。 她该何去何从?该如何去做? 原先她还庆幸,如今却又忧心。子昂曾言,出了黄粱梦,万事皆忘。可她什么都没有忘,但很多事却变了,变的与她的记忆中不同了。比如,前世并无人晓得琅琊王三已在都城了。比如,今日刘峥本该被封官。比如,御床不会微陷,谢相的奏疏并不会被准,谢姬与公子珩也并不曾交好。 如果记忆都不作数,那她还能依仗什么?她越来越看不清前头的路了。而子昂,他到底在哪里? 周如水连着一夜未睡好,第二日,一得知公子沐笙下了朝,便急忙去了仁曦宫。 穿过重重楼台,跨进殿门,小姑子尚未出声,公子沐笙便抬起了脸来。见了她,他放下手中的简牍,搁了笔,便朝她招了招手,温柔地道:“兕子,来。” 见状,周如水欢快地朝他跑去,负手在背后,大眼眨了眨,乖俏道:“阿兄,你宫里的杏花都要开了呢!” 公子沐笙的仁曦宫中,原只有颗十年老杏孤植于水池边,姿态苍劲,冠大枝垂。 幼时,公子沐笙总会领着她坐在杏花树下,看那清水绕杏树,岸上花朵,水中花影,各显芳姿。她那时便知,杏花是会变色的。含苞待放时,朵朵艳红。随着花瓣伸展,色彩又会由浓转淡。待到谢落,便已淡得彻底,白若霜雪了。 她尤记得,有一次,公子沐笙在树下作诗,他提笔写:“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而她,就一爪子将手掌拍进了墨汁中,用手掌做章,在绢上盖了个印。 几年前,公子沐笙忽的把满院的老槐树都砍了,全都换植成了杏树。这以后啊,春日一至,仁曦宫中便成了杏花海,直是胭脂万点,占尽了春风!为此,君父还曾斥责他玩物丧志。 瞧着周如水满脸掩不住的笑容,公子沐笙点了点头,宠溺笑道:“然。” 周如水与他相对而坐,闻言,双手撑在几上,看着窗外大片的杏花林,她的面上露出了微微沉醉的表情,眯了眯眼,又喃喃地说道:“阿兄,待花都开好了,咱们一块食杏花糕,饮杏花酒。” “善。”闻言,公子沐笙仍是点头,他笑了笑,将周如水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低声地问她:“莫只想着吃食了,罚你抄的经文,可都写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