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刚在李琰的肩头坐定,就听门里头一声呼喝:“云湘,不得放肆,还不快下来!”一个眉目甚是英挺的青年急匆匆冲将出来,伸手就去拽那绿衣少女。 少女侧身避过,噘着嘴道:“小白都没说什么,大哥着的哪门子急呀?” 青年扶额作无奈状,只得与李琰抱歉道:“云湘这丫头自小就被人宠着惯着,生养了这副没大没小的脾性,还望世兄多多担待。” 李琰微笑着摆了摆手,道:“云湘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脾性我怎会不知,无妨的。对了,娶亲之事我并未对外声张,云浩兄是从何得知的?” 那叫云浩的青年颇有些得意道:“别的我不敢说,若论起消息灵通,咱家比起德天宫毫不逊色。”李琰赞同地点了点头。 得意之色刚起,云浩随即又叹起了气,“也正是因为得知了世兄娶亲的消息,云湘吵着闹着非要来凑这个热闹,父亲怕她小孩子家不懂事,平日里又娇纵惯了,出来难免闯祸,就没有同意。谁知这丫头竟然偷偷跑了出来,累得我一路追到了这里。” 云湘鼓着腮帮子,不服气道:“娘说只要过了十二岁就是大人,云湘如今已经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青年斜眼看着她,取笑道:“你见过有哪家大姑娘坐人肩膀头上的吗?” 云湘脸上红了一红,朝着青年一皱鼻子道:“大哥最讨厌了,就知道取笑云湘。” 她低头看一看李琰,眼神中流露出无限期盼,“还是小白好,要不小白做云湘的大哥吧。” 我看到云浩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举手摸着额头无奈道:“云湘,父亲不是与你说过吗,不许随便给人取外号,尤其是在长辈面前,要懂得礼貌!礼貌!女孩子家要学会矜持!矜持!” “礼貌”与“矜持”这两个词,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的。 云湘对哥哥的满额青筋视若未见,依旧笑嘻嘻道:“人家对记别人姓名的确是不在行嘛!记外号就简单多了,像小白经常穿白衣,又生得白白净净,所以就叫小白;小白的舅父满脸赤髯,就叫红胡子爷爷;小白的娘亲很漂亮,就叫仙女姑姑;小白的爹爹经常对着云湘笑呵呵的,云湘便称他笑眯眯伯伯……” 云湘掰着指头,将她为别人取的外号细细捋了一遍,其中不乏在四海八荒名头响亮的大人物。她一口气说完,还不停吧唧着小嘴,显然是意犹未尽。 此时再看那云浩,面上已然一片黯淡无光,呆了半晌,尴尬地挥袖拭了拭满头虚汗。 我紧抿嘴角忍着没笑出声来,这叫云湘的女娃看着一派天真烂漫,却着实古灵精怪得很,比起我年幼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惯能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且不说此举是否礼貌,她取外号的本领却很是高明,至少给李琰取的外号“小白”相当贴切,实在很对我的胃口。有这么个讨喜的妹妹,云浩这个大哥想必当得甚是劳心费力,想到此处,不禁对他生出了几许同情之感。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在你同情完别人之后,下一个该被同情的人或许就是自己。我尚自沉溺在同情云浩的情绪中,云湘的目光已然停留在我身上,她的一对瞳仁就像是漆黑夜空中最亮的星辰,流转出灵动明亮的光芒,纯净毫无杂质,她尚且还在无忧无虑的年纪。她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向李琰问道:“她就是小白的新娘子吗?” 在得到李琰肯定的答复后,云湘一跃而下,便开始围着我打量起来,视线从脸移至胸口,又下移到腰部,一路到了脚趾,如此来回几次,一面口中还甚有经验地说着:“脸蛋长得不错,就是有双桃花眼,不保险,不保险。”目光瞥到我胸口时,摸着下巴点了点头,“将来生了孩子好喂养。”目光移到腰身时,又微微蹙了双眉,撇着嘴道:“腰肢太细,屁股也不够大,不好生养。” 我这张本就不太厚的面皮蓦地红了个底儿掉,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验了个干净,就算当年入宫之时也不带这么细致的,而且还是被个半大不小的娃娃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我感觉直想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 李琰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显然是憋笑憋的,问云湘道:“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云湘一派天真道:“去年,云湘陪二哥去落霞庄相亲,二哥便是这么说那落霞庄大小姐的。云湘觉得,那落霞庄的大小姐没有小白的新娘子好看,其他方面差不多。” 我心头豁亮,原来云湘的不着边际是有源头可追溯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想来她二哥定是个奇葩无疑。 云浩此刻的脸色并不比我白多少,磨着牙咒了回云湘口中的二哥——云霆,上前来一把拎起云湘的后襟,提离了我一丈远,按着云湘的脑袋向我鞠了三躬,自己又世嫂长、世嫂短地打躬作揖赔了半天不是,反倒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适才听云浩唤李琰世兄,又唤我世嫂,想来他家跟李家应是世交。趁着云浩与李琰赔不是的间隙,我拉了一旁的傅文问起这兄妹俩的身份,不问还好,这一问委实让我吃惊不小。 原来这一双兄妹并不姓云,乃是姓上官的,而他们家正是在西域鼎鼎有名的鸣沙堡。我幼时在西域长大,对于西域之事,大约知道一些,如今离开久了,好多事情已然记不真切,唯独对鸣沙堡,犹记忆如新,只因其与我家赖以为生的行当有莫大的联系。 但凡在西域从事养马贩马的行当,多多少少都要与鸣沙堡打上交道,是以,对于鸣沙堡,我了解颇多。鸣沙堡之崛起大约是在十七、八年前,专以养马贩马为业,其来历神秘,仿佛是一夜之间就伫立于月明山上,其势力扩张之迅猛也是前所未见的,只用了短短数年时间便垄断了西域绝大多数的马匹供应。有人曾计算过,鸣沙堡名下的养马场所豢养的马匹不少于十五万匹,而这已是一笔陈年旧账,如今其名下共豢养了多少马匹,只怕已然是个天文数字了。 鸣沙堡之所以能纵横西域,不仅在于它做生意的手段高明,更在于它管理名下养马场的那一套制度十分独特,类似于屯田,在水草丰茂之地修筑城堡和房舍,大量收拢那些生活没有着落的流民,供之以粮食和必要的种马,并配备专人指导他们养殖马匹。所养殖的马匹由鸣沙堡统一进行买卖,所获收益四六分成。 鸣沙堡更将其名下养马场的青壮年男子集中授以武艺、骑射,平时放牧养马,若有外部势力来犯,便上马为军。听闻这支鸣沙堡自有武装的数量相当庞大,足有数万人,其成员大多是游牧民族出身,骁勇彪悍异常。因其常以土黄色衣袍蔽体,远远望去与大漠混为一色,动时如狂沙漫卷,迅捷不亚于突厥铁骑,因此,西域人称之为“流沙骑”。 凭借着富可敌国的财富和强有力的私人军队,鸣沙堡在西域可谓独霸一方,等闲小国根本就不敢招惹它。所幸鸣沙堡的现任当家上官鸿德是个仁义之人,生意做得相当厚道,从不干那仗势欺人的买卖。 据傅文说,上官鸿德膝下育有两子一女,长子便是这上官云浩,次子即是那奇葩的上官云霆,方才讨喜得令我无地自容的小姑娘就是三女上官云湘。 不知何时,上官云湘已从她哥哥的掌控中逃脱,蹦蹦跳跳着又晃悠到了我面前,手指杵着下巴,盯着我做深思状。我回视着她,心下竟生出几分胆怯来,不知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又在打什么主意。想了半晌,她疑惑道:“新娘子入门不是应该要敲锣打鼓,宾客盈门吗?为什么小白家里一个客人都没有?”说着,茫然望向了上官云浩。 上官云浩亦是一头雾水,转眼看了看四下,与李琰道:“是呀,世兄,成亲是大事,你这随随便便就把世嫂领进门是不是太儿戏了?咱可不能委屈了世嫂。” 听他这么一提,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李府门前冷冷清清的,莫说是张灯结彩,连个喜字也没有,怎么看也不像是行嫁娶之礼。 李琰转头瞅着我,含了丝浅笑道:“我与芸儿都是喜静之人,这些无谓的俗礼能免则免,有皇上的一纸圣旨也就足够了。芸儿,你说呢?” 我嫁给他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如今既能省去一番周折,我也乐得自在,遂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上官云浩看看我,又瞧瞧李琰,摇着头叹气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俩还真对脾气。” 静了静,李琰又道:“俗礼可免,但拜堂还是要拜的,不过,家父远征未归,家母尚在海外,只得改日再补办了。” 上官云浩点了点头,笑看着上官云湘道:“云湘,还不快扶着世嫂进屋。” 上官云湘欢快地应了声,上前来挽起我的胳膊进屋,前脚刚欲踏进门槛,就有一女子怀抱着炭盆,急急冲过来将我挡在门外,“慢着,慢着。”一面将炭盆置于我跟前点燃,抬起头笑吟吟道:“跨过火盆,以后的日子一定会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