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鹤轩谦和道:“老夫既领了随军参事的差事,出谋划策便是职责所在,至于听或不听,就与老夫无甚关系了,左右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 李琰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先生为何会流落至突厥军中呢?” “此事说来话长。”郦鹤轩想了想,颇有些无奈道,“当年,青鸾过逝,老夫生无可恋,原也想随她而去。只是她临终前将永宁公主托付老夫照顾,无奈,只得苟延残喘了下来。后来,杨广为结好外邦,让永宁公主和亲龟兹,老夫便随着和亲使团一并去了,半道上却遭到叛军的袭击,使团成员大多被戮,永宁公主也不知所踪,而老夫则侥幸苟活了性命。脱险后,老夫四处寻找公主下落未果,一路辗转到了突厥。这些年来,一直寄身在阿史那婆罗门府中当门客,也是为了方便寻找永宁公主,只可惜公主至今音讯全无,只怕已然遭了不测。”说到此处,郦鹤轩的眼眸如熄灭的火炬,了无生气,辜负了宓青鸾的临终所托,想必心中难以释怀吧。 李琰略略沉吟,忽然转过头来,唤我道:“芸儿,过来拜见郦先生。”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我有些费解,不由呆了一呆。我心中觉得这郦鹤轩委实是个人物,且不说旁的,单是他对宓青鸾的那份旷世痴情,就值得我衷心感佩,遂低首移步上前,端然施了一礼。 郦鹤轩赶忙抬手,道一句:“不必多礼。”看向李琰问:“这位姑娘是?” “这是内子。”说罢,李琰侧头目注着我,正色道:“芸儿,以后见着郦先生要执长辈之礼,听到了吗?” 我茫然抬头,正对上郦鹤轩瞧着我发直的眼睛,那对饱经沧桑的眸子里翻滚着不明情绪,似惊似喜又似难以置信,仿佛是得了魔怔、见了鬼一般。嘴唇抖动了一阵,半晌,终于艰涩地抖出一声:“公主!” 我尚在宫中之时,但凡见过杨妃的人初初看见我时多是如此的表情,我已见怪不怪。郦鹤轩曾在前朝宫中待过,理应见过彼时还是隋朝公主的杨妃,再听他方才那一声唤,我便知道他也是将我认成了杨妃。 李琰与我道:“郦先生与家父是挚友,便是我的长辈,自然也是你的长辈。” 皇上的一纸圣旨已将我与李琰搅和成了一家人,如此推想,他的话倒也没错,况且,郦鹤轩胸怀大略,向他执长辈之礼,我横竖也吃不了亏。念及于此,我按着规矩,恭恭敬敬地向他拜了一拜。 郦鹤轩这才从惊愕中略微回了些神,忙伸手将我扶起,两道目光仍定定留在我脸上来回打量,口中喃喃道:“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我默默站着由他打量,左右我已经习惯了别人用如此眼神看我。 小半刻,李琰道:“晚辈有些事想与先生说,请借一步说话。”他侧身扬手,引着尚自惊异的郦鹤轩走远几步。 两人在远处一阵交头接耳,说得兴起时还不忘望我两眼,而后郦鹤轩的神色越发的惊异,看这架势他们说的事显然与我大有关联,不觉生出无限好奇。 我以为,好奇心向来是年轻的标志,虽说岁月无情,免不得会在皮光嫩滑的脸蛋上留下岁月的痕迹,提醒别人,抑或是在揽镜自照时提醒自己岁月不饶人,但保持好奇心却能助我适度消减因每天早起照镜子而生出的惆怅。是以,对于自己的好奇心,我常持放任的态度,便是想以此来提醒自己,其实我尚且还很年轻。至于此举是否有自欺欺人之嫌这个问题,自然是要选择性无视的。 二人计议之后,郦鹤轩决定随我们回长安,一来是探访故友,二来算个叶落归根,毕竟他的年岁确然大了。 我本着一贯渴求真相的好奇心理蹭上去询问他们方才说了什么,然李琰向来很能坚持原则,也本着一贯的高深莫测任人无从捉摸,只回了我神秘一笑,顺带手将紫流苏的缰绳甩给我,想以此堵我的口。人虽不是好人,马却是难得的好马,而且我对好马一向没什么抵抗力,不要白不要,权当是用来安抚皮肉下那颗被他勾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一路风尘,辗转了四日始回到长安,因花袭人的歌舞坊正巧缺个音乐教习,而郦鹤轩也正巧极擅音律,且对这份寄工作于爱好的差事颇感兴趣,李琰便将他安置在了花袭人。一切妥当,回到李府时天已擦黑,我原以为此生再不会踏足这里,但人在命运面前就像个牵线木偶,永远也无法逃脱它的摆布。 我立在门前凝望着眼前这座不大不小的院落,前尘往事尽现心头,压抑得胸口沉闷的难受,无法举步。眼前的院落仍是原来那座院落,院内的竹林怕还是原来那片竹林,但当年竹林中的人却已不复当时心境,彼时尚有一份少女的纯真和梦想,此刻已然在时间的浸润下磨灭殆尽。 李琰轻轻拍响门环,不一刻,院门伴随着“吱呀”声打开了,甫一开直,就见一道碧绿的影子倏地扑进他怀里。李琰微微一愣,旋即眼带宠溺地低头笑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丫头。”他顿了顿,疑惑道:“你怎么来了?上官叔叔知道你来长安么?” 尚自把脸埋在李琰怀中的少女抬起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儿,声音甜糯道:“听大哥说小白要娶亲,云湘特地来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她有云湘好看吗?” 李琰捧着少女的脸煞有介事地端详了一会,温和笑道:“我看没有,还是云湘好看些。” 少女对这一番夸赞很是受用,粲然一笑,脚尖点了点地,嗞溜一下窜起,身姿轻捷如燕,在半空一个扭身坐在了李琰的肩头,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轻车熟路。李琰看起来也并不介意。 我乍一见到这光景,惊愕之余不禁觉得好笑,这太岁头上动土的事儿,怕是只有这个绿衣少女敢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