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禁不住又打量了几眼,轻叹道:“前日听足下箫声中隐有英雄迟暮之叹,原以为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将,没成想将军竟如此年轻。” 英雄迟暮之叹?老者之言让我颇感困惑,向来曲通心境,李琰如今深得皇上信赖,手握重兵,且正值壮年,理应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何以会有如此凄凉的心境?我凝视着他的身影,这般想着,心间竟也猝然生出几许凄凉之感。 李琰淡然一笑,并未去接话头,片刻后,含糊其辞道:“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前亡,为将者常怀必死之心,理所应该罢了。”他稍作停顿,旋即又拱手问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老者低眉片刻,答道:“老夫姓郦,单名一个福。” 李琰眉目微动,定定瞧着老者沉吟了良久,嘴角噙出丝浅笑,道:“先生的名讳倒是让晚辈想起一个故事。” 郦福疑惑地“哦”了声,道:“老夫自问也读过几年四书五经,实在想不起贱名与何典故有关。” 李琰浅浅一笑,“不知先生可愿听晚辈说说这个故事?” 郦福略颔一颔首,“老夫洗耳恭听。” 李琰低垂眼帘,瞧了会地面,娓娓讲道:“这个故事尚须追溯至前朝。开皇年间,姑苏有一世代书香的望族,主人家姓郦,膝下四子俱擅长文墨,尤其是三子郦鹤轩,文采风流,满腹经纶,有经国才略。但凡这样一个故事,有了才子必会有佳人,郦鹤轩也有这么一个情投意合的红颜知己,叫宓青鸾,同是书香门第,此女貌比西子,博学能文,极善辞赋,兼长音律,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才女,与郦鹤轩可谓是郎才女貌。原本郦宓两家也有结亲之意,只是彼时的郦鹤轩年轻气盛,心怀高远,认为大丈夫立身于世,当先建功业,后成家立室,遂将二人的亲事拖了下来,这一耽搁便是数载。郦鹤轩一心向往仕途,却屡屡不遂所愿,渐渐意兴奄奄。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等到了一个机会,适时恰逢隋文帝下诏诸州推举‘贤良’,时年二十一岁的郦鹤轩被当地官员举荐赴京,于殿前试策时,以一篇震古烁今的论国策才压群英。文帝大喜,破格任命郦鹤轩为尚书左丞,是为隋朝建国以来居此官职最年轻者,一时名动海内。正当他踌躇满志之际,他的红颜知己宓青鸾却意外被当时的太子杨广相中,杨广垂涎宓青鸾的美色,便向隋文帝求了一道圣旨,将宓青鸾纳为太子侧妃。郦鹤轩闻得心爱之人他嫁,如遭五雷轰顶,认为此皆因自己贪恋功业所致,悔不当初,遂毅然辞去官职,从此绝意仕途。他归家后郁郁寡欢,终日纵酒浇愁,后得友人规劝,决心游历名山大川,以诗文书画终其一生。” 李琰停下话语,转眸望住郦福,郦福此刻的神情微微有些凝重,不复方才怡然之态。听李琰莫名其妙讲了一通,现在又观郦福如此神态,我瞬间心如明镜,想必眼前这郦福便是那故事中的郦鹤轩了。 正暗自琢磨,听李琰又徐徐道来:“旁人听到此处,以为这个故事已然完结,其意味不过尔尔,远没有那些古籍话本中的山野逸闻、风流韵事来得精彩。殊不知这其中还有下文,话说这郦鹤轩万里壮游,踏遍了名山大川,返回姑苏时已是多年后。此时隋文帝已崩,杨广已继帝位,他的红颜知己宓青鸾也已贵为宓德妃,膝下还有了一个女儿,是为永宁公主。虽时隔多年,郦鹤轩对宓青鸾之情却丝毫未改,每日仍在后悔和悲痛中挣扎。他回到姑苏尚不足一月,宫中就因为争宠发生了巫蛊事件,导致数位嫔妃、婕妤被杨广赐死,宓青鸾也受到牵累被罢去妃位,幽闭在冷宫。巫蛊,自古即是宫廷大忌。郦鹤轩一向知道后宫争斗的残酷,也知道君王的寡恩薄幸,而宓青鸾虽才情横溢,却是个善良柔顺的女子。这样一个女子在后宫是生存不下去的,于是,郦鹤轩决定要用自己的余生来守护挚爱之人周全,不管付出何种代价。从此,这世间便少了一个学贯古今的不世之才,而宓青鸾身边却多了一位忠心耿耿的公公。后来,宓青鸾能得出冷宫,继而被杨广进封为贵妃,并在虎顾狼伺的隋朝后宫中安如泰山,屹立不摇十一载,直至病逝翠云殿,这位忠心耿耿的公公可谓功不可没。宓贵妃过逝后,这位公公便如人间蒸发,失去了踪影,有人说是随着永宁公主和亲去了龟兹。”他顿下,双目炯炯望着郦福,片刻道:“据前朝宫中的老人回忆,这位忠心耿耿的公公,姓郦,单名一个福。” 我屏住呼吸静静听完,此时一口气吁出,顿觉心神震荡,我事前虽已猜到故事的主人公正是眼前的老者,却不曾想过这故事的下文竟是如此骇人心魄,亦是感人肺腑。红尘多有痴情种,但痴情至斯者,纵观古今也绝然寻不出几个。 郦福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地面,沉默了良久,忽而仰天怅然一叹,道:“不错,老夫正是郦鹤轩。”他随即凝望住李琰,略带疑惑地问:“这世间知道老夫之事者并不多,足下何以如此清楚?” 李琰收敛笑意,正襟道:“晚辈幼时就常听家父提及,世间英雄豪杰虽多,但真正令他钦佩的,左右不出十人,而郦先生正是其中之一。” “哦?不知令尊是哪位?” 李琰道:“家父姓李,讳字药师。” 郦鹤轩双眉齐挑,微怔了一下,朗声笑起来,“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是药师兄的公子。想当年,老夫与药师兄坐论天下大道,一论便是三日三夜,真真是畅快淋漓。那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说着,深深叹出口气,又不无唏嘘道:“转眼已经三十多年了,人生世事沧桑,如今,药师兄已是堂堂国公,声名震四海,而老夫却成了个残废之人,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