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未央宫。 玄端礼服、缁衪纁裳,白绢单衣,纁色的韠,赤色舄,一件一件穿在赵郢身上。他面无表情展开双臂,任由宫人內侍为他妆身。 今日,是天子大婚的吉日。百官同喜,万民同庆,各国诸侯皆入京观礼朝贺,每个人都期盼着这件难得的盛事。 作为婚礼的主人公,赵郢的面色阴郁如常。陈敏为他戴上十二毓冕冠,双手微微扶住毓珠,莫让它太过摇晃而损了天子的威仪。 “陛下,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还请面上宽和些。”陈敏提醒道,赵郢现在的神色实在太过难看,恐太后见了不高兴。 “朕是天子,天子的宽和便是如此。”赵郢隔着十二毓,从怀中取出那方绣有四合云纹的手帕,他的指腹细细抚娑这上头的似轻烟袅袅的云纹,问陈敏道:“今日,她亦在场吗?” 陈敏应道:“是,姑娘是太后殿下的女官,自是贴身侍奉。” “嗯。”赵郢将手帕妥帖收回怀中,额前的十二毓轻轻摇晃,晃得他眼前的未央宫支离破碎。 此时曲周侯府外,丞相周平、御史大夫张言代表天子前来迎接皇后。周平与张言因当年废张后、逐临川王一事多有过节,此时二人同去亲迎,面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意,只是暗自都快咬断了后牙槽地说着祝贺语,气氛着实有些微妙。 “周丞相的外甥入主椒房,实在是可喜可贺。”张言拱手祝贺道,只是面上的笑意有些僵硬。 “这都是托张御史的福,不知临川王身子可好?”周平一双眼中闪着狡猾的光。 张言的嘴角抽了抽,你的外甥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我的外甥本为先帝嫡长,却被奸人坑害致病,他面上的笑容逐渐凝住,道:“我为京官,不与诸侯来往,丞相休要问我。”京官严禁与诸侯有私交,否则视同谋逆。 周平一笑,拱手道:“我亦不过随口一问,张御史为人刚正,不惧影斜,又何须紧张。” 张言正想张口刺回两句,身边的黄门便提醒他们道:“丞相、御史,皇后殿下快出门了。” 只见十八位傅母簇拥着一个小童女出门,周围亲者宾朋皆肃静以待,气氛庄严有序。文宣身形娇小,戴着与真发混同梳编的装饰假髻,鬓佩黄金凤鸟垂苏步摇、以纚束发,有一尺二长的笄。她身着纁袡礼服,有别与士族新妇婚服,皇后婚服则是上衣为红青,下裳青白色,深领宽袖,腰佩白玉,绣纹华丽。礼服尾长曳地,将她一双纤弱小足深深藏在里头。 文宣面上敷了厚厚的白/粉,口施丹朱,她保持着肃穆平静的面容,端得一派皇后威仪。周平望着这小小童女,装扮得像个精致的偶人,任由高家操纵,一举一动都合乎礼节,毫无昔日小儿女之态。他捋捋胡须,心中微微叹息。 文宣从高家家庙辞行,她年岁尚小,由父亲曲周侯高盛抱着登上华丽金贵的婚车,由母亲交予她一件披幔穿上,以挡风尘。街道警跸,大批羽林卫护送在侧,平日热闹熙攘的街道,如今静谧得只闻车马之声。 说实话,文宣现坐在车上是浑浑噩噩的。她从夜半开时被一群妇人围着,绞面上妆,面上如今火辣辣地疼,那顶沉重的假髻一戴上,她便感觉脖子矮了半截,更别提往头上戴的那些十足十的金银珠玉,整套的大礼服亦十分厚重,压得她整个人都要喘不过气来。拖着沉重的身子祭祀家庙,紧凑地完成一个个繁复的礼节,告别家门时她尚未反应过来,甚至流不出眼泪,只是一双眼睛因休息不好而干涩得很。 如今文宣独自端坐在高大的婚车上,不得动弹,不得回头,微寒的风而来,她的眼睛微有湿意,那种离家别亲的心绪才慢慢涌上心头,她只觉鼻酸。她缓缓垂下头颅,让眼泪珠子垂直滴落在她手中的帕子上,恐怕花了妆面,失了仪容。车旁的傅母看到,则小声提醒着:“殿下,快到了,莫再哭了。” 文宣点点头,竭力止住眼泪,她吸吸鼻子,重新抬头目视远方。巍峨的未央宫阙渐渐近了,沉重的朱门缓缓开启,一众兵士举戈跪拜,以最隆重的礼节来迎接这位年幼的皇后。 与此同时,赵郢在未央宫前殿等候,皇太后高氏于左首侧坐,百官陪立。他立在殿前,遥遥望见婚车缓缓驶来,里头载着他的妻子,年仅九岁的皇后文宣。他微微回首,望向太后。高太后对他鼓励一笑,面目和蔼透着喜悦。 他轻轻颔首,用眼中余光偷偷望着高太后身旁侍立的云姜。只见云姜面上平和,白里透红的小脸洋溢着喜气。云姜感知到赵郢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一双眼眸灵动澄澈,似也为他的大婚而高兴。 赵郢心中叹息,原以为她会心中不快,谁知人家喜气着呢。那样也好,掖庭自当要以和为贵,她有容人雅量,可堪宫妃。只是他心中萦绕着淡淡的失落,挥之不散。 婚车停在未央高耸的台阶前,文宣由女官引领,一步一步登上未央宫一百零八阶。这身沉重的婚服已让她难以行动,一步步都像背着石头一般艰难行着,偏生她还要双手环举着,不得由人搀扶,独自登上台阶,以示皇家庄严。文宣抬头遥望着,台阶上那玄色身影,长身玉立,端庄威仪,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日光耀目得很,衬得他似天神降临。 未几,文宣登上一百零八阶,面北而立,与天子距离不过几丈。宗正宣读册文,册文中辞藻瑰丽,无不在赞赏天子功绩与皇后德行,尽是虚虚实实的溢美之词,倒听得赵郢文宣二人有些不好意思。宗正读毕,文宣行三肃三跪三拜礼,她一双小腿早已麻木,跪拜之间哆哆嗦嗦,她强忍着不适,努力撑着端庄的模样,不让手脚颤抖。女官引领文宣行到赵郢面前谢恩,文宣跪叩在地,声音轻细道:“臣妾高文宣祝皇帝陛下万年。” 赵郢望着面前那小小的身影,长长的裙尾摊开似一幅美丽的帛画,她的面容掩藏在厚厚的假髻之下,看得并不真切。赵郢只轻轻颔首,一旁主婚的太尉许光传授皇后玉玺宝绶,中常侍跪下接受后,再转授女官,由女官给皇后佩带。颇有分量的玉玺宝绥系在文宣身上,她微微蹙眉,又起身再行拜礼,道:“臣妾写陛下隆恩。”百官皆跪拜行礼,高声同祝陛下皇后万年,响彻云霄。 高太后满意一笑,身后的云姜长舒一口气,她看出文宣行动艰难劳累,这一身婚服珠玉,便是由她承戴也难以走动,何况是九岁的童女。云姜甚是担心她中途会体力不支倒下,或被那长长的下裙绊倒,所幸如今礼成,皇后一切安然,处处举止合乎礼节,气质沉静高雅,除了一张小脸颇为稚气,其余皆丝毫不像一般童女。 礼成后,文宣乘软辇进入椒房殿,等待着与天子行正婚礼。 椒房殿内馥郁芬芳,比之两年前她见时富丽许多,显然是修葺一新。四壁和椒为泥,温暖芬芳。梁柱多涂以黄金,华丽辉煌;东海南海进贡的大珍珠皆串成了帘子,西域采购的青玉经工匠精心雕琢做成几案;中有香檀木做的床榻,四周镶嵌珊瑚,缀了软软的红罗账,上绣着寓意吉祥的花开并蒂缠枝纹。锦衾绣枕,皆有织金龙凤,散发着幽幽的帐中香。殿内其余珍宝古玩无数,皆柔柔透发着光泽,润泽出色,美不胜收。 文宣木然地环顾着美丽的椒房殿,身旁的椒房大长秋笑道:“皇后殿下,太后与陛下爱重您,将椒房殿整饰一新,若您还有什么喜欢的,尽可差人到库房取来。” 文宣抬眼望望身旁的傅母,傅母识趣笑着回应道:“有劳大长秋,皇后殿下定会前往谢恩。”话罢,便取了一代金银珠玉放到大长秋手上,以示感谢。 椒房大长秋收下锦袋,满是谄媚地笑道:“谢殿下恩典,臣必尽心侍奉殿下,贺殿下万年。” 文宣对他点点头,不敢多说一句,只恐话多了失了端庄典范,惹这些内宫人精笑话。 待大长秋退出殿外,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席上,她抬手揉抚自己的后脖子,艰难地转动着脑袋,以求松动。她小心问道:“待会见了皇帝陛下,我该如何?” 傅母轻轻为她推拿着肩颈,道:“待会同牢合卺,您只需对陛下说些吉祥话便好,这话多了便显得轻浮,话少了又失了趣味。这声音亦不可过高,高了便是不庄,太低又怕陛下没听清。殿下聪慧,定会明白的。” “若陛下不愿与我说话……我又能如何?”文宣掰着手指头,皇帝陛下现今十五岁,她只有九岁,大了她六岁。家中年长她六七岁的阿姊阿兄们便不多与她说话玩闹,总说她年幼,说了也不懂。“陛下,可会嫌我小?”她扑闪着圆杏般的眼睛,稚气的脸庞现出一些担心。 傅母这可被问住了,中表之亲,虽皇后着实年幼,倒也不会嫌弃吧。她面上露出慈爱的神情,笑道:“婢子听闻陛下生性温和,是最和气不过的人了。殿下生得好看可爱,陛下又怎会不愿与您说话呢?” 还待文宣想说些什么,外头传来宫人轻轻的击掌声,傅母忙帮她整理一下衣裳,在她耳边提醒道:“陛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