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建章宫。 云姜养伤期间,赵郢隔日便来看她一阵。不是陪着她说话解闷,便是两人坐着看书,不时抬眼相视一笑。故此,两人亲近不少,越发有少年夫妻的模样。 得亏御赐的伤药,效果极好,云姜的剑伤很快便愈合。可她自小容易留下疤痕,不论用了多少祛疤的膏药都无法祛除肩上的伤痕,为此她还忧愁了好几日。 赵郢来看她时听见她的絮絮叨叨,只道:“瑕不掩瑜,且这是你救天子的证明。” 云姜则摊手好笑道:“那若是无了这道疤痕,婢子救驾之事还能不作数呀?” 赵郢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舒眉一笑,抬手揉乱她额前的细发。 天气越发寒冷,每年冬日,赵郢都会到建章宫的神山温泉去浸泡,已达祛病,今年亦不例外。云姜因救驾有功,此次前去她不必住在御宿苑的宫人屋里,掖庭令十分乖觉,让云姜住到天梁宫的偏阁中。赵郢前去探视,亦十分方便。 外头彤云密布,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云姜小轩窗格,趴在窗沿赏雪。 忽而她瞧见远远过来一群人,其中赵郢头戴雪帽,身裹灰毛大裘,行在宫人冒雪清出的道路上。 云姜莞尔一笑,她掀起棉帘,满眼欢喜地立在门前候着,恭恭敬敬行礼要迎他入内。 “怎站外边,不怕冷吗?”赵郢入内,云姜踮起脚尖为他除下雪帽与大裘,他顺势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他的手一贯寒冷,辨别不出她脸上温度是否属常。 “不碍事,屋里炭火旺,烧得又暖又困的,吹吹风倒舒服醒神许多。”她又摸了摸他的手,觉得有些冰凉,便双手搓着呵气为他暖着。“陛下您倒是冷。” 赵郢道:“这再怎么暖,过会又冷了。”他自小体弱,血气不通,四肢冰冷,到了冬日更甚,稍离一会温房,手足便寒冷似冰。 云姜仍旧为他暖手,笑道:“冷了婢子再为您暖上,婢子的手时时都暖的很。”白白的气从她口中呵出,稍稍温暖了赵郢的双手。 赵郢深深望她一眼,抬手轻刮她瑶鼻一下笑道:“那以后朕冬日都不需住到温室殿去了,拿你当火炉便好。” “婢子又不能时时在陛下跟前,您还是待在温室殿里好。”云姜摊手道,她脸上漾着娇俏的笑,眼眸如星闪烁。 赵郢望着心中一动,“朕真想日日将你捧在手心里。”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低眸瞧见她渐渐绯红的脸颊,那种粉白渐转桃红的颜色,他只觉是世间最美好的色彩。 云姜又羞又喜,他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廓上,惹得她半边身子都要麻了,说出的话亦有些期艾:“我……我竟不知陛下会讲这些话……”从来赵郢与人说话皆是带着淡漠与疏离,只为他是天子,一切言语都要符合天子的身份威仪。如今他似诗上那些轻狂的少年一般,尽与她说那些让人情迷意乱的话。 他执了云姜的小手,带往他左间胸膛轻轻一按,温声道:“许是心有所属,语皆从心中来。”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伴着他的话语沉沉跳动。云姜细细咀嚼着“心有所属”四字,一颗心暖暖热热,恨不得也掏出来给他瞧一瞧。她声若细蚊,绯红的脸颊发烫,“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赵郢展眉一笑,柔和的眉目如招东风,春光如练,暖意熏人。他眼中蕴含远山碧水,有山岚尽去,泛波光粼粼,云姜忽觉心境爽朗开阔。 “梅园的腊梅都开了,同朕一起去看看罢。”赵郢见外头雪势变小,稀稀拉拉地飘着,便提议道。 云姜应诺,起身为他兜上雪帽灰裘,两人并无乘车,由內侍举着华盖,缓步往梅园而去。 梅园位居建章宫西侧,园中种植梅树上百,花色各异,寒冬时分竞相绽露,一片白雪茫茫的建章宫中,着实是一处赏景好所在。里面一株株腊梅色若蜜蜡,香气扑鼻,耐寒而放,花上点点积雪,衬得它愈加冷艳清美。 “去岁时,你曾为朕剪过一枝腊梅。”赵郢负手长立,他回想起那年云姜寒夜捧梅来他案前,记忆中那隐隐幽幽的腊梅香陪伴他整个冬日。 “若陛下喜欢,每年冬日我都为您剪梅。”她领上的兔毛绒绒飘飘,厚厚的斗篷裹在她身上,显得她格外娇小可爱。 “嗯。”他轻声应道,抬手采下一朵全然绽放的腊梅,轻巧地别在她的发髻上,道:“很衬你。” 云姜莞尔一笑,亦折下一小枝,举在他鼻前来。 赵郢轻嗅,道:“很香。”他接过云姜手上那小枝,拈在手间把玩道:“朕听老宫人说,先帝年轻时,有位女官雪天里在梅园剪梅。白雪红梅,衬得女官清丽无双,先帝一见为之倾心,封了女官做美人。” “您说的,可是胶东王的生母陈美人?”云姜亦曾听宫人说起那位陈美人,都道她生的倾国倾城,尤擅调香煮茶,又诞下胶东王赵辟,很得先帝宠爱。 赵郢点点头,两人缓缓步行着,他道:“陈美人青春早逝,先帝晚年亦颇为怀念。建章宫的神明台,由先帝所建,一求寿与天齐,二求能通神明,再与陈美人相见。” 深情款款的帝王,倾国倾城的美人,凄婉动人的爱情,总能打动女子纤弱的心。云姜叹道:“先帝委实情深义重。能得先帝半生挂念,陈美人此生亦是无憾了。” 赵郢却摇摇头道:“朕看不尽然。” 云姜不解,抬首望着赵郢道:“不知陛下?” “先帝后宫嫔御虽未上千,倒亦有几百。美貌且多才者不胜其数,而陈美人只一张脸生的无双。”赵郢道,他抬手轻抚一枝盛着细雪的腊梅,细雪渐渐融化在他指尖。“以色侍君,又有几时长。陈美人诞子后体弱多病,容颜憔悴,美貌折损,是以她一直拒见先帝,便是到了弥留,亦不愿让先帝看见她的病容。” 赵郢冷笑,“先帝心中一直记存的都是她最为美好的样子,终生难忘。”他转头而望云姜,“若先帝看到她病中容颜枯槁或待她年老色衰,不知仍会不会这般念念不忘?” 云姜对上他漆黑的眼瞳,他眼中的山水早已被浓雾所掩,她摇首道:“婢子不知……” “他不会。”他顺手折下一小枝腊梅,上头三四朵形如吊钟,花开正艳。“便似这腊梅,在开得最绚烂之时折下,它在人们心中便永久都是绚烂的。若老死枝头,零落成泥,行人践踏了亦不觉可惜。” 岁月极美之处在于必然的流逝,且不可追。若在最为美好的时光戛然而止,在一切猜疑、情淡、转意来临之前倏然而逝,留给活人无尽的唏嘘与无尽的念想。说上来,亦是一桩好事。 他眉宇总有淡淡的愁郁不散,一双眸子通晓世事,沧海桑田,“先帝毕生追求长生延年之法,朕却觉得未来之事,缥缈无依,若能在美好绚丽之时归去……” “陛下……”云姜轻轻拉着他衣袖,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陛下切莫说这些话。”她心中害怕,赵郢正值青春年少,却说出这般消沉的话。且他素来体弱多病,这种话着实让云姜心中受怕。 “你在害怕。”他望着她流露惊恐的眼眸,伸手轻轻抚着她眉梢,道:“你怕什么?” “陛下风华正茂,却言及青春消逝的话,实在是大大的不吉利。是以,婢子心里害怕。”云姜摇首叹道。 赵郢温和一笑,道:“那是朕以前的念头。” “以前?那如今……”云姜一双眼灵动扑闪,她眼中的担心在渐渐散去。 “如今有你,朕想活得越久越好。”他的手顺下抚着她的脸颊,只觉手中温暖,心头火烫。 云姜眼圈一红,含着泪嫣然一笑。 隔着几树腊梅,有一双眼正紧紧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眼中闪过阴冷的光。 “陛下当真这般说?”高太后午休起来,正对着铜镜梳发挽髻。 大长秋徐桂躬身立在一旁道:“千真万确,臣听得清清楚楚,不敢妄言。” “啪”的一声,太后重重搁下梳子,惊得一室宫人皆连忙跪伏在地道:“殿下息怒。” 铜镜里倒映出太后依然秀美的脸庞,只是面上柳眉倒竖,细长的凤眼怒火滔天,“真真是父子,连口味都一脉相承。” “殿下,那是否……”徐桂试探地询问道。 太后平息顺气,取匣中一枝镶了红宝石的凤鸟衔珠金步摇簪入发髻上,道:“不必,临近大婚,我不想见血光。” “诺。”徐桂应道,他缓缓抬首道:“殿下可是心有主意?”。 高太后忽而一笑,道:“大婚之后,我自有办法令皇帝自行远离。” 她发上的步摇一动一摇,华彩生辉,那凤鸟以红宝石为眼,血红一点,如同她眼中一片苍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