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京畿,未央宫宣室殿。 赵郢临窗席坐,棋盘上黑白子交杀正狠,他手执白子,却久久未能放下。对坐的杜忠重新穿上古朴的侍中衣袍,只是面上瘦削憔悴了许多,正等着赵郢的落子。 “陛下,不如今日便到这吧。”杜忠见他无心棋局,开口道。 赵郢恍若回神,稳稳放下白子,道:“无事。”他偏首望着窗外白雪世界,片片飞羽,道:“又下雪了。” 杜忠搁下一子,抬手捡下几枚白子,笑道:“罪人肮脏的血污了土地,上苍自然是要洗刷一番。” 赵郢垂眸饮茶,微微苦涩的砖茶在他口中蔓延,抬眼见杜忠微微凹陷的脸颊,道:“你受苦了。” “这都是臣的本分。”杜忠盒上棋盅,场上黑子胜局已定,他略略挑眉,嘴角带着暖意的微笑。 这时,廷尉前来回报刑狱。 赵郢道:“如何?” “大逆罪人江扬人等已于斩首于市曹,只是安定大长公主拒不认罪,在狱中哭呼先帝,对陛下颇有……”廷尉想起大长公主口中那粗俗不堪的骂言,犹如市井泼妇一般,与她平日高贵的公主身份大相径庭。 赵郢一笑,一个推手将盘上棋局拨乱,道:“去见见姑母罢。” 杜忠拱手应道:“诺。” 宫阙有偌大的掖庭,掖庭存有秘狱,称掖庭狱。宫中妃嫔、公主、宫人犯事便关押于此。比起要辛苦劳作的暴室、蚕室来说,秘狱不需劳作,只是一旦被关入,便别再指望能再出狱。 赵郢缓步而入,隔着狱栏望着里头的姑母。 安定大长公主身穿素衣,乌亮亮的云发上无簪钗,除了脸色稍微苍白了些,其余一切尚好。她的牢狱比之其他牢房要干净宽敞许多,仍置有软榻、铜镜、书案供她使用。 安定大长公主微微抬眼,她看到了天子,忙膝行前至道:“陛下,为何要押我于此。” “为何?江扬犯上,已斩于市曹,怕姑母还不知道吧。”赵郢道。 “什么!”安定大长公主抓住栏杆,面上俱是惊恐,道:“扬儿是被冤枉的……” “丽姬刑讯之时便供出受江扬指示行刺,铁证如山,没有将他凌迟处死,已是朕赏了情面。” “不会的……扬儿又怎会要行刺!他待陛下忠心耿耿,其中必有构陷!”她摇着头,神色瞬时枯槁死灰,空洞的眼眸里不住地淌下泪水。 “忠心?从姑母府上搜出矫诏伪玺,你说江扬还为何要行刺朕。以酒色腐蚀心志,让朝臣百姓对朕失望,他再替天行道。姑母,朕判他斩首,已念旧情。” “你胡说!定是有人构陷害我扬儿!”她忽而站起,指着一边的杜忠骂道:“定是你!你嫉恨扬儿替了你的侍中之位,定是你!” 杜忠冷冷一笑道:“被构陷的,难道不是臣吗?江扬指使丽姬离间臣与陛下,逼得陛下罢黜臣,好让他可亲近陛下,掌握陛下行踪,让刺客有可乘之机。其中,又有公主多少指点谋划,公主当真不清楚吗?”他再道:“陛下英明,早早识破罪人奸计,步步为营,幸免于难。” 安定大长公主惊愣,她与江扬只是安插丽姬离间,好让江扬夺得天子近臣之位,日后于家族多一分保障,多谋利益,今怎变成谋逆大案。 她茫然地望着赵郢杜忠的脸,他们都有一种得逞的狡黠。一瞬,她灵台清明,原来一切都是好戏,只为等他们入局,一网打尽。“你!你们……” “卑鄙无耻!”她狠狠唾了一口,保养得当的葱茏玉指就快戳到赵郢的鼻尖。 “姑母,人心不足,害人害己。”他负手玉立,睥睨着面目狰狞的大长公主,“身为外戚,妄想伸手朝政,就要担得起后果。” “先帝曾让你善待于我,你便是如此践行先帝遗训!” “是以,朕没有一刀杀了你。”赵郢道,“念在先帝,念在你是朕的姑母。”话罢,他阴郁的脸上勾起一抹笑意,显得阴恻恻的。 安定大长公主望着他阴冷的笑面,只觉浑身冰冷,汗毛倒竖。 “安定卿着日废为庶人,幽于云林馆,非死不得出。”天子一言九鼎,字字千金。非死不得出,短短五字,便定了她的后半生要幽禁终老。 “你不若赐我一死,来个痛快!”她厉声道,她生来高贵风光,从不肯屈居人下,今后要她被幽禁一处,受奴仆白眼嘲笑,还不让她死了算了。 “先帝遗训要朕善待姑母。”赵郢道,他一张脸生的阴柔秀气,此刻眼中却带着深深的怨毒,“朕自会让姑母长命百岁,平安终老。” 这是天子的承诺,亦是天子的诅咒。安定大长公主颓坐于地,面如死灰,如一盏既将枯尽的油灯,再无法复燃。 赵郢踏出昏暗的掖庭狱,白雪茫茫,日光打在他眼上,刺得他有些晕眩。 “丽姬……”他问及。 “臣已让她服下药液,今怕是已出京畿了。”杜忠道。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望了杜忠一眼,杜忠面上看不出情绪,一派恭顺。他便转身搭着杜忠的手登上了宫车,金铃叮当,在雪地里缓缓驶出两道车辙。 他并没有回宣室殿,而是转了个弯去了长乐宫。趁着太后午休的空档,他披着紫貂绒裘,行入了宫人居所。 云姜背上的伤还未好,她半裸着肩头,由阿若用鹅毛为她揩抹伤药。“嘶……”云姜疼得眯了眼睛,轻轻咬着手背。 “忍着些吧,这药虽然疼,但可是陛下特意赏的,效果好得很。”阿若道,“你啊,现在是得运了,救驾有功,指不定得什么赏赐。” “我倒没想这些,嘶……好疼……” “以后还要你多多照应呢。”阿若笑道,她觉着日光一暗,一转头却见赵郢悄然至此,惊得她正欲行礼问安,赵郢轻轻摆手,接过她手中的鹅毛伤药,示意她退出。 阿若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 云姜眯着眼睛,睫毛不住地颤动着,她的下唇被她咬得泛白,轻声道:“你再轻些罢。” 赵郢揩了伤药,动作温柔轻缓,还不忘为她轻轻吹着。云姜稍稍觉着好受了些,便放松了身子,道:“这般轻就好了。”她忽而嗅到一股龙涎香的香气,可这是宫人居所又怎会有这般高贵的香料,想必是天冷鼻子不大灵光,闻错了。 赵郢望见她白玉般的肩头,一道深深的剑伤,幸得太医说没有伤及筋脉,不然这手怕是要废了。他微冷的手轻轻抚上她肌肤,心中拧抽着痛。 云姜感知到有手抚着她伤口周遭,只倒是阿若怕她疼,她偏首道:“没那么……”这个疼字还没到嘴边,她便瞧见了一角玄色金纹的衣角,她忙抓着衣领要起身来,又牵动到伤口剧烈一痛,令她皱眉眯眼。 大手按住了她身子,只听他低沉的声音道:“别动。” 云姜便不敢乱动,她偏首但望不见他面容,道:“婢子御前失仪,望陛下不要怪罪。”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来了多久,她这般衣衫不整的模样是不是已被他看去了。她心中跳得飞快,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头跳出。 赵郢拉下她肩头的衣裳,继续为她上药,道:“朕怎舍得。”而后他搁下药盒,声音温和如春,“云姜,你救了朕。” 云姜心中一颤,那夜的挺身而出完全是不假思索而为,只要他安全无事,便是她为他死了,也没什么关系。且他是天子,她只是个女官,奴婢为主公而死,亦是天经地义的。想及此处,她低声道:“这是婢子的本份。” “你救朕,只是出于本份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仿佛云姜在说笑那般。 “婢子……看见刺客动剑,婢子没有多想,便冲出去了。”云姜喃喃道。 “那不是本份。”赵郢轻轻为她拉上衣衫,眼中透着笑意,俯在她耳边道:“那是本心。” 他的嗓音低沉而蛊惑,就像埋在泥土里多年的酒酿,厚重又香醇。男子气息又近又热,云姜攥紧了衣衫领口,纤弱的心脏隔着薄薄的衣衫律动着,她面颊耳根染上潮红,道:“陛下……” 人皆有私心,危及性命之时,常先己后人,这是人的本能,谓之求生。若人能在危急关头压抑本能,舍生救人,此人不是心存大义,便是心中有爱。对于与他一同长大的云姜,他心中知晓,她是后者。 “你心里喜欢朕,可以为朕不惜性命。”他微冷的手掌握住云姜的小手,眼中倒映着她的面容,语气笃定,毫无疑问。 她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埋藏多少年的心事被他一语道破,心中既欢喜又紧张。喉头有千言万语回转,旋至嘴边却只得一句:“婢子不敢……” 她只不过是一介女官,爱慕喜欢君王的心不可与人言。在她心中,他如天神一般的存在,人间的爱/欲沾身,只是一种亵渎。是以,她有多厌恶丽姬,丽姬的存在只会打破她的幻想。原来天子也有情爱,却不施于她。 “如果朕亦喜欢你呢?” 话音一落,她耳中轰鸣,只回旋着这一句话。云姜愣愣地望着赵郢,他是在说他也喜欢她吗?她却做出令赵郢忍俊不禁的事。只见她默默拉上锦被,动作轻缓小心地侧卧着,嘴里喃喃道:“这定是个梦罢……”她脸上尽是茫然,像个十分可爱有趣的迷途小鹿。话罢,她闭上眼睛,势要睡去那般。 赵郢难得轻声一笑,抬手轻轻在她额间弹指,道:“你没有做梦。” 云姜缓缓睁开眼睛,对上赵郢温和的笑容,眼角噙着泪珠,她双手捂住自己眼睛,呜咽的话语从手间透出:“我做过这样的梦……醒来却真只是个梦……” “在梦里,朕亦说喜欢你了吗?”他柔抚着云姜的长发,小心地不触碰到她伤处。 云姜摇摇头,她现在脑子里全是浆糊,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带着鼻音道:“您没有说,但您有做那样的事,大概也是喜欢的。” “噢?那朕做了什么事?”他略略挑眉,拨开她捂住脸庞的双手,看她鼻头红红的,十分可爱。 云姜想起夏日里在上林苑的美梦,梦中他的亲吻怜惜温柔,脸蛋唰得又红了几分。一坨浆糊般的脑子因为羞涩,恢复了一丝清明,她吸吸鼻子,连连摆手道:“没,没什么。” 他笑而不语,俯下身子在她红红的鼻尖落下一吻,道:“是做了这样的事吗?” 他温软的唇片蜻蜓点水一般,在她微凉的鼻尖上给予了一点温暖,转瞬即逝。她怔怔地望着赵郢,眼中一热,再度涌出泪水来,“陛下……” 门外弹指轻叩窗扉,杜忠的声音传来:“陛下,该走了。” “这是好事。”赵郢伸手揩去她腮边的泪水,“朕再来看你。”话罢,他便起身离去。 云姜点点头,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缩在被窝里暖洋洋的,心里也暖洋洋的。 周遭尚有龙涎香的气味浮动着,她往自己鼻尖摸了摸,痴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