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辰宫前的悬尸轰动京城,多诺将宫中听来的传言述与我,可是我仍未听到渠丘於处死卜须的旨意。杀了黄祐坚后,渠丘於待和赫众将极少刑责,连当众羞辱他的中土文臣儒士也未有苛待,任他们自尽或自逐。
每将宫中诸方消息传与我时,多诺的容色眼神都是极荒凉,我隐约猜到她是如何探来这些事,心中虽是不忍,我却不能阻她。
我再见渠丘於的多日里,他从未与我说话,亦不再理国事,却是日日临帖习字。
午后入晅仪殿,我如往理着他用过的贡绢,拾起最末一张,竟又是《徐风》。
渠丘於的字称得上雄秀,只是末尾收笔时仍是难掩豪烈气息。
我忍不住笑了,取过一枚白玉踞虎压住,却是渠丘於自内殿转出,展臂慵然,“在笑什么?”
他终于同我说话,语声亦是一如过往一般。我指着那踞虎笑道,“白玉雕的虎不如金虎彰显虎之威霸,陛下以为呢?”
渠丘於不答,只随手将那踞虎远远抛开。仿佛并未经历过失妻子之痛,他撩衣坐在案后,自取了笔帛。
我将踞虎拾回细看了并有损坏便置在案角,“再不好也是价值千金的,陛下若不喜欢赏了臣子也可,何苦扔了这样可惜。”
他的眉梢未动分毫,“不少这一件。”
案旁的茧壶飘出酒香,我挑燃了小炉,“陛下得了天下,可更要得人心。”余光扫到渠丘於停了笔,我恍如不觉,“中土人素来念恩而不惧威,一旦有人揭竿势必群起为乱。薄兴速亡的先例不少,陛下的限碍还有很多。”
他眼前的第一道限碍便是卜须和他身后的和赫王族威势,他们的眼中没有纲法,只有恣享奢糜之欲。渠丘於若想大治,这些人便是他的心腹大患。
“你可听过那句谶语?”渠丘於倏然抬眼,目光犀利如锋,“王定虏,帝彰威。”
我岂会忘了这六个字,十余年前,我也曾与哥哥为这六个字相辨。
我看着他浅笑摇头,“江东战起之时也有人说,帝兴自北而亡于东。谶言所指,还要看听者更愿如何去想。江东将其当作是赵峣失位而赵峘一统江山的吉言,可在江北,陛下虽选了自京北入城,可陛下终是经太昭山抵京,亦可解为东向而来,此谶言亦是应了陛下问鼎天下。”
渠丘於不语,我亦只专注温酒。良久,渠丘於抬笔,漠然道,“你当真懂得许多。”
我只是微笑,“表哥怀大才具,又雅好博古,是以能奉旨修史,我之所知与他相较也不过皮毛而已。表哥修的史籍皆在谨德殿,陛下若有意以史治今,闲睱时可寻来读。”
“史籍多掩不可为人知的隐事,偶尔看一看也便罢了。”他的笔忽然顿了顿,却轻笑,“你行事若有齐琡五分狠决,虽封不得皇后,却可为定邦兴国之助。”
他便是不屑,幸好还没有毁书之意。我笑道,“那日表哥也说她杀生太多,来世必再无福运,我不想与她一般。”
一日后,卜须暴毙。
先是宫门悬尸再是左贤王暴毙,渠丘於连一道圣旨都没有下,任凭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渠丘於的无言比下旨更能震慑到人心,且又除去了屡屡僻违的卜须,便有沸腾流言,亦再无人敢拂他的意愿。
果真是他的行事作风。
以北覆南,以大漠覆中土,是渠丘於之弘愿。而有“亡于东”这三个字,那卜须,怕是至死也不知自己的死因。
密史金所言亦果真不假,渠丘於之怒当真会令他失去远谋大业的理性,而是亲手斩去了尚有用处的臂膀。
我的两个心腹大患已除,渠丘於却仿佛比我更多一分畅快,接连四日命我往谨德殿为他寻典籍。谨德殿所存无不是经典,渠丘於却不时与我笑论几句,可见他的学识广博。
自谨德殿寻来的书他每日一卷,读过了又不送回,只命我再去寻。午后我再去寻书,出谨德殿,经来路回晅仪殿,透过落雪,愈行愈近的那些人中似有一女子。
我以为是同在沧囿的女子,又忧心是从前见过我的,于是垂了头转往上另一条路往晅仪殿去。
隔着一屏山石错身时,我回首经一道空隙看去,想分辨是否是旧识。
却在此时,那女子忽然回身抬首,正与我的目光撞在一处。
竟是梁宛!沈攸祯分明说她与沈豫已回了徐川!
她的目光惊疑万分,我忙垂了头转身。走过两步,身后听她恨声高喝,“站住!”
我忙快了脚步,又听她连道,“放手!”
痛呼直刺入耳,梁宛倚着山石紧按着左肩。她当是撞得极痛,我再顾不得许多,奔到她身边扯开围着她的和赫军士,回首怒斥,“退后!”
为首一人应是听得懂,引人只退过一步站定。
未及触到她的手臂,面上堪堪受了一掌。有军士抢身上前隔开她,我扬臂挡过,紧闭过眼强忍着目眩,厉声斥,“退后!”
口中有一缕血的腥咸,试探过,只有一处咬伤。她切齿怒目,“夫君怜你孤苦给你一方安身之地,你竟在这里!”她微喘,抽手又是一掌,眼中的恨意彻骨,“甄昀!我此生惟悔接你入府!”
她半垂了头,珠泪滴落,泣音凄哀。
寒风卷雪入眼,我握着书后退两步转身,招过为首的军士,哽咽了声,“不可伤她。”
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缓缓长吁,却愈觉心中发紧。她身边那些军士对她尚算礼遇,她当没有性命之危。她唤我甄昀便是在那些和赫人面前护了我,而她的入宫,太半是因为沈攸祯。
此事必会在我入晅仪殿前传到渠丘於耳中,与其被他试探,倒不如我先他一步。可是……长辰宫这么大,我走的这条路便是从前也是极少有人行走,我竟会在这里遇见梁宛!
蓦然有惶恐漫过全身,沈攸祯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