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丘於应是忙于休息兵力,更有政事费去许多心神,他只偶尔会召我入宫。我从未见过一同禁在沧囿的女子,仅听闻与我同样是非召不得进宫。
已被焚的宣政殿未有修复,弃乾正殿与裕景殿不用,渠丘於读书理事只在晅仪殿外殿。我常是侍奉笔墨,不时答些他的问话。他所问的无非是宫中琐事,许我做的亦仅是这些琐事。
随他自王庭入京的西帐阏氏封为昭仪,这些日里送入宫的女子不拘出身与婚嫁与否,只要入了渠丘於眼都被收入后宫,仅为这二十余人安置宫室一事我便常至入夜前出宫。
再出厚载门时又听得人声呼喝,挑起侧帘一角,迎面十余名女子正如我进宫那日一般被缚手驱赶。
已是第三次遇见了。
这些女子由皆和赫人寻来,我留意过渠丘於此前留下的那二十余人,尽是京外的民间女子,并没有一人如我一般自重臣府中寻来。
而当日与我一并入宫的三人,我不知她们来于何处,亦不知此时在何处,或许,在与我同在沧囿的便是她三人。
空阔的长辰宫似有一声悠悠雁鸣落下,昂首望,不见鸿雁,惟有苍凉天宇。我拂落侧帘,“留她们一夜,明日我来看。”
车舆未停,一路往沧囿去。驭车的和赫少年从未在我面前说过话,但渠丘於岂会遣一个寻常人往来送我。
次日有老妪引着一众女子候在宫门内,我掀帘略扫了一眼,听过各自报的姓名记下次序,念过六个女子向多诺道,“不够庄重,送出去。余下这十个还好,今日先教习礼仪,我明日再来。”
若是在太平年月,这些娇妍如初绽新荷的面庞中该有的应是对宫廷的向往,期待一朝获得天子宠,从此尽享恩宠荣华。
我忽然不敢再看她们眼中的惶恐和绝望,身在沈府的那些日里,我常能听到府外有女子惨绝的哭号,受侮于敌寇无力挣脱的痛辱,是家国崩摧之下女子难逃的命途。
晅仪殿外两个侍卫拖着一个女子步出殿,错身时,那女子面颊那道深深的伤口溢出的鲜血淋淋滴了一路,衣衫虽齐整,可曾经冷艳无双的眸中已没了生气。
恩宠盛极一时的凌美人,已是芳魂消散于乱世。
侍卫拦下我不许我进殿,更监送我出了宫,夜里多诺轻轻揉着我的颈肩,“苑主何等贵重,原不必亲自教导那些女子。”
“再贵重也是陛下赐予,我自当为陛下选来可心的女子。”我闭目沉声道,“今日遣出去的那几个入宫整日了还只会哭,如何能服侍陛下,倒不如送出去,眼前清净。”
次日那十个女子仍是候在宫门之内,我的脚步极快,不过一刻,她们便远远落在了后面。我看着她们中有惕息失色的,于是停在了延西阁外。
老妪向多诺低语了几句,多诺转向我道,“已经备好了。”
草原上没有繁杂的规矩,这些老妪不过是训导些和赫的习俗举止,再经几日便可送到渠丘於身边侍奉。
逐一行了礼,十人中只留了六人。我缓缓又扫过六人,向多诺道,“你去回陛下,我半个时辰后觐见。再去上清池边折四枝荷,你知晓我的喜好,不许军士去折,免得污了花的香韵。”
多诺踌躇道,“陛下若是候久了也不好,苑主还是快些。”
“我知,你不要催促。”我挥一挥手,“你们一个一个进来。”
在阁内细问过三人,算着多诺将到晅仪殿,我唤进第四名女子,招至近前如先前的三人一般指着案前的笔墨,“写下你的名与家乡。”
萧素。竟是这个“素”字。
我笑看着她,“字很端正,坐吧。”
她回视的目光中未有分毫羞涩,置了笔退后坐定了,方道,“我读过书。”
这样相貌明丽性情清爽的女子是极少见的,仿佛自和赫人入京那日起我便再没有见过这样明朗的笑容了。她的双眼清澈纯和,我从中辨不出一丝熟悉。我拂一拂衣袖,随口道,“你家在徐川,为何到了京城?”
她答得流利,“民女母亲早亡,父亲厌嫌民女是女儿,昔年离乱时便遗弃我们与嫡母远走他乡,幸而哥哥心疼照顾,父亲去后哥哥瞒着嫡母将民女接到京城置了宅。和赫人来了,哥哥也死了,民女再无所依,几日前在家中被掠了来。”
她的话中虚实交缠,我静静望着她,忽然笑道,“出于徐川的女子皆有这等胆识?你竟不怕。”
“我见到过女子受到什么样的侮辱,”她没有半分惊惧,偏着头微笑,“原以为入宫了也是这样的下场,此时能活下来已是大幸,总会有来日。”
总会有来日,不久前我也曾这样说。
她的微笑稳稳的,我起身走近,坐在她面前的阶上,“我看着你与我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你的家人都不在了,我为你寻个兄长如何?”
她一怔,我不容她说话,“我的表兄中书令沈攸祯与你同出徐川且位高权重,你有了他,身在后宫中也不会孤苦无依。”我凝视她的脸,似笑非笑,“说起来,我的表妹倒是与你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