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挑棉帘子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盯着说书人口若悬河的嘴,正说到的是这整晚的最高潮处,谁也不想错过去。 “湘东王坐于宴席西向之首……” 明烟听完了这句话后,撑了整晚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她在一片屏息以待中,看向了正进门的男子。 他的身后有风雪,呼啸着卷起了他御寒的外氅,一同飘起的还有他的长衫下摆,露出里面白色绸裤包裹住的修长双腿。 明烟盯住了那双腿,然后目光慢慢上移。眼看就要瞅到两腿间的位置,那助力的风却突然停了。棉帘子挡住了外面狂舞的雪片,而垂落的长衫下摆重新遮住了男子的双腿。 明烟失望地抽了下鼻子,一抬头正对上男子乌黑的眸子。他的眼中带着审视和警告,很显然刚刚明烟看了什么地方,他一点也没错过。 明烟眨了眨眼,无辜地回视回去。这泼皮一般的态度,令男子很快别过了眼,扫向了台中央那个说书人。 “宴席之上金环翠围,就连随便放置酒案上的盏具,都镶着鸽蛋般大小的猫眼石……” 男子的眉不易察觉地向中央聚拢,只是最终还是淡漠地垂眼,扭身向前走,只是没两步,他又猛地停住。 脚下踩到的东西令他垂头,看后他的眉头终于皱起。刚刚还干干净净的酒栈地面上,如今竟然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筷子,乱哄哄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筷子堆中央有颗脑袋,鬼鬼祟祟向他逼近,眼看就要摸到他的靴子。男子不得已往后退去,却被脑袋主人立刻伸手抓住了小腿。 “公子……小心我的腿。”这声音细细软软,带着一种撩人的痒。 若非刚刚正看到她不怀好意的窥伺眼神,此刻他免不了出于君子风度,客客气气地与她说话。男人嘛,面对娇弱的女子时,即使是出于本能,也会语气不自觉柔软一些的。 但是!这个女人……男子嘴角抽了抽,不用低头看都知道,抓着他小腿的那只手,已经开始迅速往上攀爬,转瞬已经摸到了他大腿的位置。 男子眼神变换,抿了抿唇,才低下头看着那颗脑袋,道:“不够美的女人,用这招往往不太灵验。” 明烟的手顿住,而她同时抬起头看向了男子的脸。她仰望的角度正好可以令男子看清她的全貌。眉眼、唇鼻细看之下还不算差,但粗粗一眼扫去的话,确实称不上惊艳。 男子毫不心虚地回视,以示他言之凿凿。 明烟垂头,在他望不见的角度,微微笑了笑,随后松开了手。男子在她松手的瞬间,几乎是立刻向外侧斜跨出一大步,同时才侧头回望。 他刚刚站立位置的后面,是一只绑着厚重夹板的右腿,右腿的女主人此刻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男子盯了那腿片刻,终于道:“我还是那句话,不太灵。” 言罢,转身奔着二楼木阶梯而去。 明烟静静望着他渐去的背影,以及在上楼梯时,交替隐约出现的双腿。许久,直到大堂的伙计上前问询,“这位姑娘,你这没事吧?” 明烟会意,笑了笑,“腿脚不便,弄脏了店家的筷子,一切损失记在我的账上就好。” 没有银钱损失,伙计自然乐得殷勤,赶紧搀扶明烟起身,“都是小栈地滑,姑娘没伤到吧?” “皮糙肉厚倒是没事,不过能不能烦劳小哥递给我拐杖,扶我去门边看看?” “姑娘啊,这外边风雪正大着呢,去看什么呀?” 明烟眉毛动了动,“风雪很大啊……那走快些。” 外面的风雪的确很大,明烟甫一推开门,就被乱舞的雪片吹了个满头满脸。她慢慢吐了一口,将被风裹进唇间的发丝吹出去的同时,低头望去。 积雪已经很深,以成年男子的身高来说,应该是可以没过膝盖了。 明烟侧头瞅了瞅一脸莫名的伙计,开玩笑道:“小哥,你看这有两个坑,你不如站进去试试?” 伙计抬手蹭了蹭糊在脸上的雪片,悻悻道:“姑娘拿我寻开心不是,这我要是站进去,雪都能堆到我胸口……” 明烟闻言一脸笑意,“夸张了,你虽然没他高,但胸口不至于……腰际应该差不多。” 风雪声中,明烟的话伙计听得断断续续,但附和客人总是没错的,于是道:“就是啊姑娘,雪这么深,雪坑里又湿又冷的,再说这寒天冻地,衣服要是真湿了的话可难受了,咱们还是快关门进去吧。” 明烟似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是呀,站在雪坑中,衣衫会被打湿才是常理对吧?而且能站出这么深的坑,显然时辰不短了,衣衫不湿才真是怪事。” 伙计显然是不懂明烟干嘛说这些,但她住店这些时日一直出手阔绰,开店的嘛,对于金主都不可能会去得罪,于是附和傻笑,“姑娘说是,就是喽。” 明烟看着伙计关上门,甩下棉帘子,才忽然问,“刚刚那人什么时候来的?” “哪个?” 明烟看着伙计,“就刚刚进门的,个子高高,模样很俊那个。”她一边说一边露出一脸“你懂的”的那种诡笑。 伙计从她那笑中悟出了一种不正经,于是了然拖长音“哦”了一声,随后自觉压低了声音,“昨夜……嗯,很晚了,那阵子姑娘该是已经睡了。” 明烟听伙计说完,嗯了一声,“你之前说过,店里客人可是已经住满了,怎么?一夜之间你们又造出了一个房间不成?” “哎呦姑娘,你这记性可真是好。”伙计赔笑道:“那位公子的房是早就定好的,我们一直给留着呢。” “早就定了……”明烟想了想,“定房的人叫什么?” 见伙计一脸狐疑,她又改问,“是男是女?不会是……他的相好吧?” 她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摸出了一块碎银,悄悄递给了伙计。 伙计心定,想来这位姑娘是看上那位公子,想从他这里套点消息。再说不痛不痒,又赚了银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定房之人叫做乙辰。” 明烟:“……” 乙辰?还甲巳呢……这一听就是个假名字。 花钱的是大爷,明烟索性直接问,“那他叫什么?” 他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伙计在袖中一边使劲捏着这块银子,一边道:“宁徽。” 宁徽?这也不见得是个真名字,但听着总比乙辰靠谱一些,所以明烟接受了。她点点头,“辛苦小哥了。” 伙计嘿嘿一笑,“姑娘有事尽管吩咐。” 明烟望着伙计见钱眼开的笑容,忽然眨了眨眼,“小哥,雪天无聊……想不想赚点钱花一花?” *** 这家客栈共三层。一层厨间和杂物房占去了大部分,所以真正可以住客的,该从二楼开始算起。 明烟闭着眼,身体后倚着门,浅浅呼吸。 这家客栈画成线图,大概是个坡形面。从外看这样的结构并不起眼,但从内连线的话,却正对应风水之说。 按风水之理去推算每个房间,总该会有个气盛之处。 明烟虽闭着眼,但脑中却无声出现一幅画面。一间间客房罗列整齐,逐一划过去,最终停在整间客栈风水最好的那间房门前。 明烟慢慢睁开眼,嘴角微微上扬。 果然,是宁徽的房间。 大雪封门。现在住店的人很难离开,同样能登门的住客也等于没有了。目前这个客栈中的所有人,应该就是最终的人数。 明烟一边想着,一边拄拐推开自己的房门。她目前所住的房间在三楼,位于西向最后一间,而那个宁徽正好和她大调角,那是东向之首。 坐东面西位为尊……明烟脑中忽然想到这个,她微微蹙了蹙眉。 大走廊上很静,因为这正是用饭的时辰,多数人应该都在一楼大堂,所以衬得三楼有些阴森。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似乎潜藏着某些看不到的东西,它们静静窥视着住店的所有人。 这家客栈明显没什么富裕的人手,眼见得天黑了,也没人来给三楼点个灯。 明烟这么暗暗琢磨着,已经走到了环廊的拐弯处。她的拐杖和木质地板相触发出的迟缓答答声,似乎成了三楼唯一存在的声音……不,似乎还有一种声音,随着明烟越往前走,而变得愈加明显。 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明烟走得越来越慢,边走边听。像是压抑的哼声,又像是痛苦的呻|吟……不知不觉竟已到了东向房的门前,而明烟也终于明白了那到底是个什么声音。 她立在黑暗中没有动,唇角却控制不住扬起。 她又沉了片刻,终于抬起手,打算敲门,可是面前紧闭的房门,却先她一步,开了。 黑暗中,门内人和她无声对视。 这处背光,想来他该是看不到,但明烟还是挂上笑意,问道:“宁公子,我能进去说话吗?” “不能。” 意料当中。明烟不以为意、再接再厉,“好,那我直说了……你开个价吧,你想要多少钱?” “什么?” 明烟耐心道:“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