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元年,姜川公主陈初之殁。 传闻,那日天地悲戚,河海翻涌,京城十里开外的鞍山竹林更是在一朝之间万木枯萎、枝叶凋零。这座被高祖皇帝封为国山的皇家园林百余年来第一次失去了它的生机盎然,以一种完全颓败的姿态展现在众生面前。有人说,鞍山存则汉存,鞍山亡则汉亡。姜川公主的死是亡国之兆。果不其然,三个月后太宰陈偕举兵,天子不战而败,丧国于建章宫前。 陈偕立国号为晋,改元安定,追姜川公主为文康长公主。 但是,至此都没有人知道姜川公主到底是为何而死。就连姜川公主自己也有些想不起…… 她只依稀记得她是一枚棋子,一枚权利党争的棋子。 “女郎——” 不知是谁轻轻地唤了一声,陈初之的脑袋如同被马踏一般剧痛起来,似是梦魇却又感受真切,她曾无比怨愤地度过一生。那一生,她是大汉最美的女子,有无数达官显贵拜倒在石榴裙下;她又是大汉最丑的女子,出身不凡却做着以色侍人的勾当。他们把她捧上天,又把她摔下地,她是那么的恨,恨到如今想来,难以承受。 陈初之猛地睁开眼,错愕地望向四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床碧色的锦缎薄被,被面绣着巴掌大小的素色花纹,而她的身体隐藏在这薄被之下,没有任何的痛楚。她没有死吗?还是已经到了炼狱黄泉? “女郎——” 又是一声,陈初之抬眼望去,瞧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靛玉?”陈初之惊呼。眼前这个团团脸的黄衣少女竟然和她儿时的侍婢生得一模一样,只是她的侍婢自她八岁之后就再没见过?现如今,她也死了? “女郎……”少女忧心忡忡地唤着,柔声劝道:“不必担忧的,那疯道士的话家主必不会信。就算家主信了,闫夫人也绝不可能允许家主那么做。” “你可是家主的长女啊,自幼受教于大儒郑芸门下,又怎么会沦为娼妓呢?” 陈初之听得有些发懵,思量好一会后才问:“你在说什么?”虽然,她似乎能从少女的话语中猜到她在说的事情,但是陈初之不敢相信。她一边问,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小巧的两只!像是七八岁的小女孩…… “我在说昨天夜里的事情呀!”少女解释,“女郎难道不是因此梦魇的吗?那疯道士太可恶了……” 不等少女说完,陈初之急忙从榻上爬起,赤着双脚跑到铜镜面前。铜镜里映着一张娇俏的小脸,眉如远山,肌若桃花。那是她八岁时的样子!陈初之摸着自己的脸,满眼的不可置信,嘴角抽搐着,许久许久落下一滴泪来。 “靛玉!”陈初之高喊,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拉住少女的衣袖,语调急转而下,变得怯生生的,“你就是靛玉对不对?” 少女下意识地颔首。随后更是担忧起来,“女郎,你到底是怎么了?” 陈初之摇头,缓缓地扯出个笑,似是而非地答道:“没……没什么,我只是有些高兴罢了。” 她没死,是的,她没死。不,她还是死了,死在那个肮脏龌蹉的年纪。而今则是上天对她的眷顾,让她回到了最无忧无虑的垂髫之年,不然,她怎么会知道铜镜就立在床榻侧方的窗牖之下?她又怎么会知道少女口中的疯道士就是八岁那年断定她日后必会成为“貌若天仙,行若娼妓”之流的太平道人? 那时,她还为这句谶语难过了好久。 陈初之正想着,突然有妇人谈笑的声音传来,那声音陌生中带着熟悉,温和而亲善地说道:“阿羡,初之不是个心思重的孩子,那太平道人没由来的话未必就能令她寝食难安。这不,你听她唤靛玉的声音,可比你我这等成年人都要中气足。” 话毕,声音的主人携着一位妙龄少妇走进。她们绕过画屏的瞬间,靛玉上前福身施礼,“主母,闫夫人。” 关于闫夫人,陈初之了解的并不多。但是,陈氏的当家主母王氏陈初之只一眼就认了出来。当年,她第一次步入太宰府,王氏可谓关怀备至,予她的吃穿用度要比其他的公子贵女奢华得多。用王氏的话说,她年少失散,孤身于乱世流离近十年,这十年所受的苦与累,怕是再多上几倍的侍奉也无法弥补。当然,要是王氏没有向家主举荐她来施美人计就更好了。 和九年后比起来,王氏的容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一张修饰精致的脸,算不上貌美,但胜在清秀端庄。她穿着一件幽蓝的深衣曲裾,搭配着素色的暗纹下裳,将她三十多岁的年纪衬得格外年轻。 陈初之对着王氏叠手行礼,犹豫着开口喊了声,“母亲。” 这声喊完,王氏身旁的闫夫人目光暗了暗。陈初之注意到她,心里五味杂陈。闫夫人闫羡,已故司空闫胥遗孤,自幼长在倡家,善歌舞。十八岁被家主看中,纳为妾室,隔年诞下陈氏长女陈初之。也就是说,闫夫人才是陈初之的生母。但是,对于这位生母,陈初之的印象很浅,似乎只有儿时的那几句温侬软语。九年后,陈初之也不曾见过她,据太宰府上的侍婢所说,她在建平五年因与主母争权,险些谋害了陈氏的嫡长子而被家主赐死。 如今,看到她,陈初之没有任何的熟悉感。但是,不得不说她生得很美,一双杏眸顾盼流转,鼻翼小巧而挺拔,若青青山脉立于樱唇之上。她的举手投足不似王氏端庄,但风韵更盛。 “娘。”陈初之轻唤,声音明显有些不自在。 闫夫人却像没有听出似的,笑着应了。她那一笑,让陈初之如沐春风。 “没什么事吧?”闫夫人问。转眼,便瞧见陈初之赤/裸的双足,惊得微微张开了嘴。她大步上前,一把将陈初之抱了起来,责备道:“虽说正是春日,但这清晨寒气伤人,你可是个丫头,怎么一点也不注意?” 陈初之没答,王氏却先开了口。不同于闫夫人的殷殷关怀,王氏的语气要疏远许多,“你娘说得对,女子需暖,你还是太小了些,不懂得照顾自己。靛玉也是……”说着,王氏转眸望了一眼身后的靛玉。 靛玉接受到王氏的眼神,立马跪拜在地,诚惶诚恐地说道:“奴婢知错,是奴婢没有照顾好女郎,请主母责罚。” 她说完,王氏便笑了,不仅没有责怪,反而屈身将她扶起,笑说:“也是个实诚孩子,往后可要盯紧你们女郎,别再让她做有损身子的事情。” “诺!” “好了,既然初之没事,我就先走了。”王氏放开靛玉,理了理衣袂,对闫夫人说道:“不多日家主就要携安之出征,我还得去给他们准备细软。就劳烦阿羡你多帮衬着府中内务,尤其是这帮小祖宗,可别让他们在家主走之前闹出什么麻烦。” 闫夫人软糯地称是,目送王氏离开后,才好好地看了看陈初之。她摸着陈初之的头,关爱地询问:“太平道人的话你还是在意的吧?今晨侍婢们来报,说你昨夜三更才勉强入睡,现在身子乏不乏?” 陈初之摇摇头,抬眸对上闫夫人的美目,见她眼里满是关切爱护之意,心里稍稍放心了些。还好,她的生母是真的喜欢她。陈初之抱住闫夫人,坚决而肯定地说:“阿娘宽心,那疯道士的话初之不会相信,即便最后真的应验了,初之也要和先它搏上一搏再说。” “你这傻姑娘!”闫夫人怒嗔,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一生那么长,岂是只言片语就可以断定的?更何况,你还有娘,日后不管发生什么,娘都会给你撑着。” 可是,发生什么的时候,娘早已不在她的身边。 陈初之不敢说,但在心里下了决心,这一次,她再不会离开家人! “阿娘,初之今晚和你睡好不好?”陈初之贪恋闫夫人的温暖,也贪恋这份忘记很久的母女之情。 闫夫人笑:“好。” 就在母女两人闲话家常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侍婢的通传,“夫人、女郎,主母寻你们去前堂一趟,说是那太平道人又来了,点名要见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