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四月,春寒未散。由上海飞往鹭岛的飞机平稳降落在高崎机场跑道上,轰鸣的气流化作一道响雷,猝然划破漆黑的长夜。 待飞机彻底停稳,训练有素的空乘人员站在舱门附近,露出八颗标准的大白牙,冲每位离机乘客报以服务性微笑:“祝您旅途愉快。” “嗳,谢谢,您也辛苦了。”一个爽朗深沉的男性嗓音答道。 如流水作业般点头的空姐微微一笑,目光在其身上略略逗留。 倒不是说那声音有多特别,而是在一片默不作声的无视中,显得难能可贵,以至于让人一眼便注意到了他。 说话的青年约莫二十五六,丰神俊朗,正是意气风发时。个头极高,说不上个确数,但至少过了一米八五。身形修长匀称,该直的地方不弯,该弯的地方不驼。用时下的话来说,就是一杆移动的人形衣架子,脖子以下全是腿。 然而,当空姐顺着脖子往下看的时候,却看见其左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出了廊桥,两手空空的景杭站在行李传送架前,看了眼手机。 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二分,运气好的话两点能打到车,进岛到目的地二十分钟,办个入住手续,兴许还能赶上后半夜的觉。 等传送架差不多空了,景杭才看到自个的行李突突冒了两个头。 虽然左手暂时派不上什么用场,右手倒还器用。景杭仅用一手,轻而易举地拎下二十八寸行李箱,转头又捞来三尺来长的木匣子,拿胳膊兜着,放在行李箱上。谁知一个没稳,木匣子就和长腿似的,咣当一声跳了下来。 大厅里,忙碌的滚轮声来来往往。景杭皱了皱俊眉,俯身正要捡,一旁热心的小情侣见他手上有伤,忙凑过来,弯腰欲帮忙。 “等等!别……” 话音未落,情侣中的大男孩已经两手攀上匣子,腰部发力,一二三!呦嘿——!竟又是狠狠地砸了回去! 在一片寂静无声的窘迫中,景杭搬起匣子一条缝,塞进鞋尖垫着,像卷棉花似的嗖地夹在腋下,尬笑道:“谢谢、谢谢,不好意思……” “你——”大男孩惊异的目光在景杭脸上和匣子间来回扫过,继而爆发出崇拜的朗笑,“可以的啊!大兄弟!一只手啊?!你这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黄金?红木?该不会是□□吧?!咋比我老婆还重哈哈哈?!” “什么叫比我还重啦?!!” 小姑娘撒气般往男朋友臂上一锤,吓得后者亲爱的、宝贝儿、小甜心一个接一个。景杭笑看粉红泡泡满天飞,坚毅的嘴角忽然一沉,拉上行李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夜两点,丑时,万籁俱寂。 鹭岛大地早已在夜色拥护下舒缓入眠,喜怒无常的大海涤荡着澎湃碧浪,溶进海风,化作南风天的不竭动力,不知渗进千家万户多少件湿哒哒的衣服里、袜子里,甚至是内裤里。 景杭在等候区排队上了辆绿皮出租,行李塞后背箱,匣子随身带,猫腰坐进车,用右手轻缓地关上车门。 “师傅,麻烦去这。” 景杭递过手机,老司机瞟了一眼,嗳了声,踩下油门飞驰而去。 平日堵得宛如麻花的城区道路,一到凌晨,便和清过场似的畅通无阻。老司机灌着比儿子还听话的油门,开口就操了股浓郁的闽南口音:“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景杭只手护着匣子,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道,“从上海来的。” “哟嚯?上海啊——”夜来香的缥缈记忆被区区两字唤醒,“那可不得了,现在人都是扎堆往北上广跑。大城市,资源多呀,消费水平高,房价更是不得了!你看,鹭岛这种小地方房价一平都快七万了!可岛内毕竟地盘有限呀,只能玩命填海造地方。大嶝岛听说过吗?就在金门对面,来大嶝岛不带把菜刀回去怎么行?!都是以前炮弹重铸的哈哈哈——” 老司机叽里呱啦讲了一串,景杭听在耳中,不置可否地笑笑,偶尔应上几句,目光始终落在指缝间大小正合适的指环上。 那是一只款式和做工都十分中规中矩的指环,比几块钱一个的量产货高档,但显然也贵不到哪去。然而盯着盯着,景杭的目光却渐渐变得炽热,继而闪过一丝失落和痛楚,戛然而止,归于平静。 “小兄弟呀,来鹭岛做什么呀?”老司机乐呵呵问道。 “来——找人。”景杭顿了顿,像是把一长句话高度浓缩在了这,“对了,师傅,您有听说过鹭岛最近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 “奇怪?”老司机噗嗤笑出声,“遍地都是怪事啊,就看你说的奇怪是有多奇怪了?” 景杭抿着唇,指环擦过木匣留下一道浅痕。 “比较……邪门的。”景杭推敲着措辞,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寒光,“诸如说,死了人。” 寒意依旧的夜风从窗户灌进出租车,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滑,车轮却跑偏出十万八千里,连忙拽回来,心虚道:“小兄弟,你这大晚上的……有点瘆人啊!” 说着,司机的目光就往景杭膝上的木匣子瞟。 “也是哦。”景杭佯装尴尬地笑笑,将匣子捞紧了些,“是这样的,我是一名杂志记者,周游全国各地搜集有关灵异故事的素材,用科学的角度解开谜题。这不,刚好有朋友在鹭岛,就邀请我过来。您干这行的,走街串巷,消息灵通,如果您有什么料,不妨和我说说。到时候上节目登报之类的,保准不忘给您包个大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话不是白说。老司机憨厚的笑容中透着难得的狡黠,眯眯眼,压低了声音道:“你听说过鹭岛的黑鸦吗?” “黑鸦?”景杭摇头,“没有,您说。” “嘿嘿,就知道。”老司机嘴角噙着得意的笑,“鹭岛的邪门事年年有,而黑鸦呀,算是这两三年比较有名的都市传说咯。说是这黑鸦乍看起来像个人,全身裹得黑漆漆的,脸上戴着个乌鸦面具,专挑深夜出来游荡。和幽灵似的,来无影、去无踪,难怪得叫黑鸦。” 景杭若有所思捏了把下巴:“那——有人见过黑鸦的真面目吗?或者有照片之类的吗?” “应该有,唔……应该又没有。” “嗯?”景杭不由得往前越过半个身子,“此话怎讲?” 老司机咳咳两声,推下第一档,在空荡荡的停止线前缓慢起步。未几,伴随着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响鼻,压低了声音道:“因为呀,见过黑鸦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呀……” “您再说得详细些?”景杭追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有黑鸦出现过的地方,一定会发现死人!哎哟喂,那死相……全叫一个惨!有的见了黑鸦没死的,也被吓个半死,回来就和疯狗一样乱叫唤,谁知道没过几天,就啥都记不起来了?!” 景杭闻言不语,暗中蹙起俊秀的眉。 “再后面啊,越传越邪门咯。有说黑鸦前世是只妖,被道士给封了,现在从棺材里爬出来,怨念深重,到处吃人补阳气。还有没见过黑鸦,单是提到‘黑鸦’两字就病倒在床,最后发烧给烧没的……唉,总之就是两字:晦气。” 景杭听对方说完,冷不丁道:“那您……刚刚直呼黑鸦大名,是因为不怕么?” 老司机:“……” 见过蠢的,没见过比这更蠢的。 按照喊一次黑鸦卧一次床来算,司机师傅从头到尾足足喊了十个黑鸦,怕是要从鬼门关走十趟才保底。可怜的老家伙在驾驶座抖成筛子,结结巴巴,涩声道:“我这不是……相信科学的力量嘛?咦?小兄弟,你不怕吗?” “嗯,不怕。” 景杭轻描淡写一句话,被簌簌的车轮声盖过,“这种事,从来不怕。” 凌晨两点二十,万寿路,路灯稀稀拉拉亮着。 这辆驮着上海来的乘客的出租车停在封路围挡前,排气管正扑扑着冒热气。 “我去?!这儿怎么突然就封路了?”老司机茫然地探出头,脸上写满震惊,“明明今天下午我刚跑过的,能走啊!” “可能是临时抢修吧。”景杭遥遥一指不远处的钩机,吊臂高高举起,猛地捅进沥青路面,发出一串突突突的巨响,“师傅,不走这条路的话能到吗?” “有是有,只是……” “嗯?只是什么?”景杭和颜悦色道。 “没啥……就是得绕点路,沿小路走,介意不小兄弟?反正这条路也过不去了嘛。” 见景杭摇头,老司机把脑袋钻回车,利索地掉头离去。 对于已经从事出租车行业几十年的人来说,每一座小城都像个鲜活的生命体,一举一动,犹如动刀在身。改扩建的街道、消失的棚屋砖房、四通八达的地铁……无不昭示着时代的变迁,而变迁的背后,又伴随着多少行业的没落。此去经年,物是人非。 趁车头甩进小巷,这位年愈五旬的司机扭了常年劳损的老腰,以示对岁月的服输。 说实话,大晚上的,他不太想往这走。一来路不平,容易颠车。二来巷子里没路灯,黑灯瞎火,开得难受。如今只能小心翼翼挪着,车轮轧过石板路,发出吭哧吭哧的异响。 “唉,老路就是这样。”老司机自言自语,“等过了这段,就能……” “嘘——”景杭修长的食指竖在唇前,压低了气声道,“停车。” 二话没说,啪地踩死了刹车。 无边夜色犹如倾倒而下的浓墨,将周遭染得一片漆黑。老司机愣愣地瞪大眼睛,盯着前头好一会,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转头问景杭:“小兄弟,到底……” “就呆在这,拉上手刹,锁好车门别下车。” “要……要熄火吗……?”司机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上,说话有些结巴。 “不要,不管发生什么,都别下车。” 景杭深邃的瞳孔悄然舒张,飞快从木匣子里摸出个东西,关门跳下车。 穿堂风呼呼灌进巷子,吹拂起景杭细碎的黑丝,露出一双同先前判若两人的眼。 不明所以的老司机待在座位上,坐立不安。被方向盘磨出老茧的手搓了又搓,一会摸摸挂挡手把,一会捏捏方向盘,无声地吞咽着口水。 他看到小兄弟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徐徐推进。其右手提了柄青色长剑,剑鞘上爬着一条此起彼伏的龙纹。 只是他没想到,那是一柄货真价值、取人性命于无形中的剑。 没走出多远,景杭便停下脚步,猝然回身,同出租车里的人四目相对。 月色如霜,勾勒出景杭坚毅的脸部轮廓,煞白吓人——那感觉,就像是黑鸦本尊站在他前面,随时都有可能脑袋落地。 膨胀到极致的恐惧彻底取代了理智,老司机大脑一片空白,把景杭的叮嘱全然抛到九霄云外。他哆嗦着开门滚下车,撒腿就往反方向跑。 “你——!”景杭越上引擎盖,飞身直追。视线尽头,又一个黑影如铅块般从高空坠下,重重砸在后备箱上,发出砰的巨响。 老司机吓得心脏骤然一停,怵在车屁股旁,沿墙壁滑下去,背上蹭了一片陈年黑灰。 扑通、扑通——心脏像是装上一台泵,一阵狂跳。 后备箱盖上,一具被吸干了精血的尸体正张牙舞爪横着,四肢枯槁发黑,只有一层干皮包着骨头。凹陷到牙关的腮帮子皱巴巴,正瞪着一双深不可测的黑洞,洞口边缘,两缕黑色血痕一直蔓延到下巴。 忽而长风骤起,乌云蔽月。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连同惨绝人寰的尖叫,回荡在小巷子上空,惊起鸦雀无数。 又是一个漫长而猩红的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