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九章(1 / 2)木槿花西月锦绣首页

红莲孽火生

碧莹虽被诰封为安和公主,可祭奠她的只有我们几人罢了。我们在德馨居搭起了灵堂,因珍珠是孕妇,且行刺中小兔被毒雾所伤,珍珠一直忙着照顾小兔,眼都快哭瞎了,不便前来,故只有我和锦绣为碧莹安排入殓事务。上次是于飞燕替二哥换上衣服,这回却是我和锦绣替碧莹换上衣服。于飞燕肃着一张脸指挥着搭灵堂。我们在厢房里为碧莹擦身。锦绣为她慢慢脱去衣服。她的身子是这样瘦弱,肋骨都可以看得见,面容还是这样美丽而平静,我为她换上一件干净的碧色蜀锦制宫装襦裙,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人们都说眼泪不能落在死去的亲人面上,不然他们转世时,这些泪痕会变成黑麻子的,我便努力忍住泪水。锦绣一脸漠然,没有半滴眼泪,可是不待我发话,她已轻轻为碧莹绾了一个极漂亮的发式,簪上一支金步摇,然后又取了碧莹的化妆品,默默地为碧莹的两颊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又在龟裂的薄唇上印了玫红口脂。在锦绣的巧手下,碧莹一下子容光焕发,仿佛除夕夜的惊魂只是一场梦,她没有离开我们,

只是平静地睡着了。

“三姐其实很爱美。”锦绣最后轻柔地为碧莹盖上红色锦被,静静地说道:“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来看你们,三姐只要有精神就会稍作打扮,可是你从来不捯饬自己。”

是的,那时锦绣总是偷偷拉我到一边,戳我的额头,急吼吼地道:“你看看,人一病痨看大哥和宋明磊来都要好好打扮,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你要被碧莹抢走夫婿的。”

当时的我总是狠狠戳回她,“你懂什么,化妆品容易致癌,人碧莹现在只涂珍珠粉了,你也少装妖。”

这时,于飞燕一身素缟地走了进来,他的铜铃眼中布满了血丝,手里拈了一枝新摘的胭脂梅,轻轻放到碧莹的锦被上。

“三妹妹打小就喜欢看胭脂梅,方才我给她摘了这枝,跟着一起上路吧。”他强忍泪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沉声道:“前几日,三妹妹还同我说起,老二一向喜欢读书,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几本旧书,她想要一本留个念想。这是去年我带人去抄家时得的,那时书信都被搜走了,其余都烧了,只有剩下这本诗经落在床底下,没被人发现,本来我想自个儿留着的,这下一并捎给三妹妹吧。”

这时青媚和齐放迎着一身雪白的珍珠进来。我们急忙问起小兔的伤势,珍珠摇摇头,“林御医看过了,好在只是眯了眼,过几日便好,孩子们都在下面,要为三姨娘守灵。”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于飞燕轻拍珍珠的肩膀,感动道:“多谢你了,屋里头的。”

珍珠回以温柔一笑。

“青媚,”齐放忽然低声道,“以圣上的智慧,应该能猜到撒鲁尔的居心吧,所以将计就计地引出明氏最后的族人,然后一举歼灭吧。”

青媚低头不语。

珍珠立刻开口道:“齐总管慎言。”

齐放闻言闭了嘴,但额际的青筋却暴了出来,双目喷火地看着青媚,忽然一抬手扇了青媚一耳光。

我大喝一声:“小放。”青媚头一次对于齐放的暴力没有还击,反而顶着五道掌印对我跪了下来,仍然沉默着。我立时心如刀绞,把她拉起,对齐放红着眼睛道:“以后不准打你老婆,

她只是恪尽职守,没有做错。”青媚低声道:“还请娘娘和大将军趁早同安和公主道别吧。”话音刚落,韩太傅、林毕延来了,后面跟着冯伟丛。冯伟丛面带悲戚之色,传旨道:“圣上有旨,安和公主遵突厥仪,火

葬。”我明白,他是怕幽冥教的人利用碧莹的尸首再死灰复燃。于是,我们再一次看着熊熊火光吞噬了我们的亲人。锦绣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默默地为碧莹念着经超度。小五义的大哥于飞燕一生见惯生离死别,面目悲泣,一边撒着纸钱,一边

大声地唱着一曲沉重悲伤的难活不过人想人。

三春期的个黄呀风,

数九天的冰,

难活不过人想呀人。

心里头那个难活,

美个眼眼笑,嘴里不说谁知呀道。

白日里那个想你,硷畔上站,

黑夜里想你,泪不呀干,

对着那青天,我就问几声,几时送回出门的人。

语言已经无法形容我的悲伤。也罢,二哥的骨灰随渭水而去,回归故土,碧莹一向喜欢二哥,就让碧莹的骨灰也随渭水追随着二哥,一起团聚,在那个世界也不至于太冷清。

一直到碧莹的葬礼结束,全程只有韩太傅和林毕延陪同。韩太傅同林毕延严格检验了每一个流程。我的心中压抑到了极点,可是非白始终都没有露

过面。最后,我们站在华山看着碧莹消失在渭水中,我只觉腹中恶心不已,竟趴在水边使劲呕了起来。珍珠微讶,赶紧过来轻拍我的背。“娘娘、太皇贵妃、大将军、安城公主,人死不能复生,”韩先生叹道,

“还请诸位节哀。”“圣上现在何处?”我吐出最后一口酸水,闷声道:“我要见圣上。”林毕延定定地看着我三秒钟,正要开口,韩先生哑声道:“昨日圣上也受

了点小伤,现正在内帏休息,皇后与大将军也伤心过度,还是休息一阵子,过几日再见吧。”我胸中有一团无法压抑的火焰,仿佛在喉头燃烧,我几乎要对他吼出来:

“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忽然,我只觉眼前一黑,脚软了下来。我再醒来时,头疼得厉害,眼前有人焦急地喊着:“木槿。”绝世的天人之颜在我面前,双目熬得通红,我不由苦笑了起来,“你总算

出现了。”非白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红着眼睛让小玉和姽婳所有人先退下,将我轻

轻扶起,靠在枕上,略有点局促地低声道:“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懂,”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想要瞒过敌人,就得瞒过自己人。”他有意避开我的目光,只轻轻握住我的手,满怀歉意道:“关心则乱,你

和飞燕若是知道内情,想必就不会这样轻易让明风卿中计。可是我始终是对不起你,我也料不到那明风卿会扮成阿黑娜,早已潜伏在安和公主身边,还疯成这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活死人,结果害人害己,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想起碧莹,我又是一阵悲伤,“你让我火葬碧莹,是怕幽冥教余孽盗取碧莹的尸首,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他赶紧抬起手,难受地擦着我的眼泪,俯低身吻着我的手,来来去去地道歉,我却只是一径流泪。

他心疼地埋怨我,“你只管气我骂我,可别再哭了。林大夫说了,你不能再受刺激了。”他端起床头的一盏莲花盅慢慢向我递来,“来,林大夫嘱咐过,等你醒了一定要让你喝下的。”

“这是什么?闻着就苦。”我闻了闻,木然抬起头,盯着对面绝世容颜,

冷笑数声,故意气他,“圣上这是想赐死臣妾,还是咋的?”他却忍不住扑哧一笑,看我的眼中带着一丝紧张,带着一丝期许,“傻木槿,这世上,就是赐死我,也不能赐死你啊。”

呃?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另一只手却轻轻覆上我的小腹,强抑激动道:“这次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方才险些胎儿不保,这是林大夫给你开的安胎药。”

狂喜渐渐淹没我的心头,我慢慢接过那药,一口气吞下肚去,五官皱在一起。非白立刻奖励我一颗梅子,然后抱着我,狠狠地吻了一下,兴奋道:“傻木槿,你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如果这次孩子有什么事的话,我连杀我的心都有了。”

我自己慢慢也覆上自己的小腹,流下了喜悦的泪水,“这回真的有了吗?你确定吗?林大夫确定吗?”非白又狠狠亲了一下我的额头,“确定。”他对外面叫了声:“飞燕快进来吧,木槿没事了。”一堆人涌了进来,满口恭喜。林大夫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背负着双手平静地看着我,洋葱脑袋上没有任何表情。元德二年的新年我们经历了两极,失去亲人的极悲,然后却迎来了盼望已久的身孕的狂喜。

大年初五,正是迎财神的日子,我已能起床。那天天气非常晴朗,万里碧空下,我和于飞燕送别了锦绣,她平静地同我道了别,留下三双新纳的鞋,一双给我,一双给大哥,最小的那一双是托我带给非流的。

这是我们第一次收到锦绣亲自做的东西,不由感叹,以前的锦绣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她略带哀伤道:“实不知三姐会走得这样快,本来还想为她也纳一双的。”她垂下了头,主动地抱紧了我。我也回抱紧她,于飞燕又抱紧了我们,红着一双铜铃眼,无限沧桑地叹气道:“只剩下我们几个了,咱们好好过吧。”锦绣走后,我比以往更加浅眠。因是孕妇,林毕延也不敢太多用药,而非

白心疼之余,也没有办法。于是,午夜梦回,我常从非白身边悄然起身,然后独自在梅林道徘徊,长时间地遥望灿烂的星空。

人们都说亲人离世后,便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辰,然而星星最终又都会坠落人世,再次转世,也不知道天上哪颗星是碧莹,哪颗又是二哥?而我肚子里的宝宝可是二哥或是碧莹的转世?

龙抬头的日子,小兔能下床了。等我去看她时,她便扑到我怀中要我带她去问干娘要压岁钱,我们一时都很伤感。我便提出要去富君街上看看。于飞燕也闲来无事,便陪着我一同前往,后面跟着齐放和青媚。

我们来得甚早,街上大部分的店铺都陆陆续续地准备开张,迎接客人,只有希望小学的几个孩童乘此机会在雪地上打雪仗。我便笑着撒下一堆铜板令他们停战,然后借机到行政办公楼,馆陶居三楼同于飞燕坐一会儿。

我们聊了一会天,忽然街上传来一阵熟悉的吆喝声,原来是打雪仗的孩子们挡了一位大娘的牛车。那位大娘火了,大声扬言道:“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小心老娘把你们都

卖到青楼去。”有个小孩子还真让这大娘的气势给吓哭了。嘿,敢在富君街上叫嚷要卖我的学生?这大娘也太嚣张了。忽然觉得这位大娘下巴上的大痦子很熟悉,我和于飞燕几乎异口同声道:

“陈大娘。”齐放看了一眼,也是一呆。五分钟后,陈玉娇被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她慢慢认出了我,吓得跌倒在

地。我们赶紧忍住笑把她扶起来,“您老现在还为大户人家贩人吗?”她的眼眶红了,向我诉说这几年不幸的遭遇。她本来以贩人为生,生活

还算过得去,不想后来战国封路,她的男人被抽壮丁上了战场,便再也没有回来,她只得自己独自贩人。陈玉娇叹了一口气,当年也就是先帝爷照顾,后来战事一起,便只要青年

壮男。可到处都在拉壮丁,乱世多少人家卖儿卖女,孩童一时价贱,只有亏本的份儿,然后年纪越大,便越是力不从心了。

想起锦绣曾经跟我提过她的名字,后来再次相遇,也因为碧莹之事,一时也没有向她问起,现在遇到陈玉娇也算缘分,便笑道:“敢问您老人家,您当初是怎么会找到我们几个的?”

“哟,娘娘问的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依稀记得这是当年先帝爷的意思,”陈玉娇似是在努力回忆道,“当初只说要到聊城的妓院里找到一个黑脸小子,建州花家村里一对紫眼睛的花氏姐妹,结果就只有太皇贵妃是,皇后不是。哎,不知怎么的,皇后现在也变成紫眼睛了,还有另外两个,都是自己送上来的,老身也不知情。”

“你可知先帝爷为何要找我们姐妹吗?”我心中一动,“你当年找到我们,可曾听过村里人提起过我们的亲生父亲是何人吗?”

陈玉娇张口欲言,却听青媚来报:“禀皇后,圣上宣皇后和大将军进宫。”

我便停了口,让陈玉娇在对面的同福客栈歇下,明日再说。

我回到宫中,结果非白拉着我和于飞燕赏梅,后来又诗兴大发。于飞燕是粗人,看着我们没对几句,结果就睡着了。

第二日我再去富君街时,却听伙计说陈玉娇在桌上留下银两,人已经连夜走了。

齐放安慰我,“主子勿忧,虽说主子如今一切如意,可当年毕竟是她把我给卖到那书生那里,许是怕我报复,便连夜走了。”

我想想也是,便也不作深想。回宫的路上忽然想起很久不见小彧了,上次锦绣来,也没顾得上让他们母子见面。

可是,如果锦绣知道还有一个儿子在暗宫,恐怕更添堵,我便想起她带给非流的,不如再做一双给小彧吧,反正我与这个孩子也投缘。

打定主意,便进入暗宫。迎接我的是瑶姬夫人。她听说我来看小彧,便笑靥如花地迎我到一处简陋的石室,里面分为两个套间,说是小彧和他爹的住处。

瑶姬夫人热情地为我把司马遽的“闺房”打开。这暗宫真逗,做娘的像儿子的大管家,还带钥匙给开门验房。他的房间乱七八糟的,床头有一面大琉璃镜,还有一丝蛛网,没有一丝人

的气息。

瑶姬夫人道:“暗宫规矩,历代宫主皆多有妻妾,只要方便,便得在石洞前挂灯,宫主便可随意往挂灯的夫人处就寝。阿遽自成年后,就再没到自己房间里睡过。”

哦,明白了,这小子性生活旺盛啊。

瑶姬夫人说她也不知道司马遽上哪里找女人鬼混了,因为严格意义上说暗宫同上面的作息正好相反,因为只有乘着夜色,暗宫才有机会到上面来取得所需之物,而现在应该是暗宫休息时间。

我便向瑶姬告辞,她倒一点也不介意,笑道:“人年纪大了便睡不着,青山早睡,本宫正愁找不着人说话,你便来了。”我还是不太好意思,便打定主意要回去了,结果一回头,就见司马遽穿着件白麻衣站在我面前,吓我一大跳,“你这人怎么老吓人呀。”他摘下面具,露出那张长年呆瓜脸,对我呵呵一笑,“我方才去巡查了,

才回来,劳皇后在这里久等实在抱歉。”他恭敬地对瑶姬见了礼。“这里空气阴湿混沌,”他一下子收了笑脸,对我严肃道:“你一怀着身

孕的妇道人家,好端端地又来这里做什么,对孕妇不好。”我撇撇嘴,“许久不见小彧,不知怎的这几日老想他了。”他恍然地哦了一声,又呵呵一笑,“早说嘛,我让死小子上去见你。你现

在身子金贵,万一有闪失,可对不住圣上。”我暗想,倒看不出来,他们兄弟俩的感情还挺好的。我怀上孩子,小叔子高兴成这样。瑶姬掩嘴一笑,“阿遽,你且迎夫人到善堂,本宫去替你们找小彧。”说着便走了。司马遽便迎我到了一间非常华丽的洞舍,四壁挂着紫色绸缎,舍顶挂着各色琉璃宝石,用来折射光芒,整个房间可谓珠光宝气,差点闪瞎我的眼。我暗

想:这种装饰倒也别致,只是珠玉光芒过盛,若挪到上头,绝对是暴发户的气质了。

他却热情地迎我坐下,“此处是善堂,不如母后情冢华丽,但总算能招待皇后了。”

他让我稍坐,去换身衣服。

我便坐在华丽的洞里,正昏昏欲睡之际,石门又打开,是司马遽,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来,还带了小彧和一堆果子。我抱住了小彧,摘下他的面具,亲了又亲。小彧哑着嗓子咯咯笑了半天,我便逗着小彧说话,可惜他只咿咿呀呀地说着,说得口干舌燥。

偶一回头,却见司马遽正低着头,不紧不慢地为我和小彧剥菱子,他的神情专注,平日里地下之王的嚣张跋扈全然没有,仿佛一个寻常丈夫给儿子和老婆剥菱子,洁白的菱子在他手中如同艺术品一般,一会儿就是一大盆。他笑吟吟为我们递来。莫非是孕妇的审美观会改变吗?他那易了容的呆瓜脸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可能是我怀了原氏骨肉吧,所以觉得原家其他男人看上去也顺眼多了,我愣愣地接过,小彧立刻抢来大嚼。司马遽骂了声饿死鬼投胎的,倒也没有打他的意思,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取了一个嫩菱咬着,真脆甜。

他对我笑道:“今年的凫茈不够好,还是这嫩菱好吃吧,这是在后山的潭子里采的,山中的泉水冲养了一潭子,每年我都能捞好多。”

我咂巴着点头,当下觉得好吃得没话说,“原来我是不喜欢菱的,怀上了口味就全变了,连皇上也被迫跟着吃了不少。”

“你嘴也太刁了,还老嫌紫园的糕点不好吃,偏要自己做。”他笑道,“我记得你提过,你还喜欢吃荔枝?”

“哟!”我嚼着满嘴的甜菱,嘻嘻笑道:“这消息太狠了。南国的水果是可以让人抛妻弃子的魔物,你知道吗?”我望着雪白的菱肉,流着口水叹道:“你吃过甘蔗吗?你吃过那雪白甘甜到令人发指的荔枝肉吗?”

司马遽冷冷地嗤笑道:“你还真有出息。”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描述着南国的水果,说着说着,忽然想到那一年,我那时正在瓜洲同巨贾殷老板商谈进口水果的事。那时我一心想打通水果进口通道,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进荔枝、榴莲什么的,自己也可以吃个爽。

眼看快成了,忽然有人报夫人要老爷回去一趟。江南商界都知道我是出了名的惧内,殷老板便摸着鼻子对我暧昧地笑了,说下次再继续。

我只得急呼呼地回墨苑。谁知段月容令孟寅十万火急让我到河州去迎他,当时我又气又急,气的是他打断我的重要商务会谈,急的是战事如此紧急,他怎么还有时间来折磨我?

我气急败坏地过去。中原的夏季总阴晴不定,前一个时辰,我差点被烤干,下一个时辰,我和伙计们像落汤鸡似的站在河州国界。后来我的腿站得直抽筋,痛得我在地上哇哇大叫时,段月容一行才出现。那时的他又黑又瘦,胡子长得跟野人似的,可我还是认出了他。

我气得腿抽得更厉害,甩开齐放,一瘸一拐地冲上去就要揍他一顿,“你个神经病,你知不知道,我本来马上就要赚一万两银子……可是却让我淋雨、抽筋……”

他在马上哈哈大笑,随手就扔给我一个大麻袋。那袋子太沉了,我刚接下来,就一屁股被压坐在地上。众人惊呼,七手八脚地扶我起来。结果我怀中掉出一堆荔枝来,我愣在那里。他却利落地翻身下马,从泥地里捡起一个,笑嘻嘻地剥了皮,露出雪白的果肉,硬塞到我嘴里,“这是今年叶榆第一批荔枝,好吃吧。”

那是我吃过最甘甜的荔枝,尽管有点泥土味。

他却复又跳上马,对我笑道:“趁新鲜快吃吧。不过别一下子贪吃太多哦,你肠胃弱,会难受的。记得让小玉替你放地窖里藏好,最好直接堆上冰块,还可放长久些。”

他话刚说完,便举手一挥,一队人马如一阵风一般,消失在跟前。

我这才明白,他从战场上下来,只为亲自给我送荔枝。

我的手停了下来,看着嫩菱发着愣。也不知道,现在夕颜他们是不是也在剥荔枝吃。

耳边传来响指,我惊回头。

司马遽说道:“你又开始发呆瞎想了。荔枝齁甜齁甜的,我嫌它太齁嗓子了,不过你爱吃,回头让圣上给你传旨弄点吧,听说……”

“!”我立刻打住他,义正词严道:“荔枝只生南国,从南国运到长安,所费人力物力财力巨大,若做贡品无论大理还是大塬,皆会扰民,两国国基刚定,不法商贩逮着空子更是会钻营盘剥,故而万万不可。”

他哦了一声,眼中闪着赞许,正要开口,我及时咧开嘴一笑,对他说道:“然而,如果我们以国营进口公司,以正常商品进口到长安,那些富商豪门必会云集购之,从而使分销、零售、售后等形成新的产业一条龙。到时将会搞活经济,造福百姓,我君氏也定会数钱数到手抽筋。”

司马遽的嘴巴呈形,呆呆看着我。

我夸张地手搭凉棚看了看他的嘴巴深处,然后好心地帮他把下巴托上,“你有颗大蛀牙,晚上睡觉前记得刷牙哦。最重要的是,到时,干娘就能让咱们小彧吃到爽了。”我和小彧仰天狞笑了半天,然后肃然道:“当然,现下百姓大多刚刚结束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的生活,昂贵而奢侈的服务或产品将会引起社会不公平现象的攀升,加剧贫富差距,不利于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为了建设和谐社会,故本宫我老人家决定暂且搁置并禁止这一商业计划的实施。”

他噎了半天,最后擦了擦汗,为我递来一个刚剥好的大菱子,“那、那你还是多吃点菱子吧。”

我放声大嚼,笑道:“这菱子在后山产量高吗?”

小彧啊啊大叫,表示答案为“是”。

司马遽:“……”

难得他今天对我如此客气,我的口气也软了下来,笑道:“我来有两件事,一是前阵子给小彧纳了双鞋。”

我掏出一双布鞋,鞋底绣一只阿狸。小彧的紫眼睛便闪闪发了光,摸了摸阿狸的狐狸耳朵,然后凑上去重重亲了一口,然后呵呵笑着双手抱紧了鞋,看着司马遽,像是打定主意要留下。司马遽看了几眼,垂下了眸,终是叹了一口气,取过那双鞋,亲自为小彧穿上。

我心中感动,“谢谢你。”

他没有理我,又沉默地剥菱子去了,好像是一个好脾气的小学生在学习。

我咳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同圣上说说,让小彧做南嘉

世子伴读,这样就能到上面去,你觉得怎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五秒钟,然后仰天大笑。我往后躲了躲,看看屋顶抖落的粉尘,心想:得问候一下他的主治大夫。他却一下子止了笑,目光晶晶亮地看着我,“你果然没有放弃。”真恐怖,我再向后退一步,咽了一口唾沫,“确实,贼心不死。”他的眼神却淡淡地忧郁起来,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你……”我吓得抽出了手。这小子连孕妇也要调戏,“我还是先回去了,我怕非白

要找我。”不管怎么样,我度过了极美好的一下午,司马遽差点被我逼疯了。我走的时候,他帮我拎着一大袋嫩菱,我左右看了看,问司马遽道:

“咦,瑶姬夫人呢?我想同她道别。”

“母后想是在照顾先生,昨天先生还在咳血。”司马遽皱眉道,“怎么,你不知道吗?奉定兄欲挟持母后逃出暗宫,先生虽阻止奉定,却被他一掌击伤,从那日起身体便不太好。母后一直亲自照顾着先生,她不敢说出来,怕皇上对奉定不利。”

司马遽说孕妇最好不要去温泉室,因为对孩子不利,建议我生完孩子再说,我心下也很惋惜,又想到奉定这样在此处囚禁,也不是办法,心下又焦急起来。

司马遽宽慰我道:“你且放心,我绝不会让圣上伤害原奉定的。圣上重情之人,想是锦太皇贵妃只要能安心皈依佛门,倒也不会怎么奈何她。”

我担心地点点头,回到了地面上。非白还在朝上。别人做孕妇总想吐,老想睡,老想吃,可我除了偶尔有点想吐,偏老想走,正餐一想起来就腻歪,只想吃水果。而且自从上次吃了司马遽采的嫩菱,现在一想起来就流口水。

宫里的太液池里也有菱,可味道就是比不上暗宫的,我便暗中求了司马遽。他好像很高兴,总算发现我们有共同之处了,便为我送了很多来,就是苦了非白,天天陪着我啃菱子。

三月初一,非白正在上朝,我看完账,齐放跑货去了,就我一个人也太闲了,我便拉上小玉、薇薇去找孕友珍珠玩。我不想声张,便让姽婳找了一乘青

布小轿,偷偷从西角门出去。刚来到大街上,经过运河沿街时,就听街上有人在惊呼,有尸首浮上来了。我不由一看,心中大惊。那人面目已经腐烂,但下巴处仍见那颗大痦子,竟然是陈玉娇。我差薇薇去打听,薇薇捂着鼻子回来报说:“娘娘快走吧,听仵作说应该

是前几天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这几日渭水上涨,把尸首给冲上来了。”我强忍恶心,嘱手下好好把陈玉娇安葬了。果然身世之谜都是很难揭开的。也罢,我现在很幸福,就让一切随风而去

吧。我这样想着,来到珍珠府上,不想却见大着肚子的珍珠泪水涟涟,于飞燕正在安慰她。“这是怎么了,大嫂?”真稀奇,珍珠也有哭成这样的时候。前几天她还

对我说育儿经,什么要少见风、少流泪。难不成于飞燕要娶小的了?不想珍珠看到我泪水更多,她拉着我流泪道:“我大哥不知怎么的买通

了侍卫,要逃出暗宫,那日里父王当值,大哥把父王打伤了。昨日里他又想越狱,这次竟把母后打伤了,暗神出手制止,竟被他一刀刺伤,方才不治身亡了。”

我大惊。前几天司马遽还在为我和小彧剥菱子,心上涌上一丝悲伤。如果原奉定出逃,他必会去找锦绣或是非流。奉定,糊涂啊!我匆忙回到宫中,果然齐放发来不好的消息,原奉定果真到法门寺劫了锦

太皇贵妃,又纠结旧部自秦岭带走了非流。我脑子嗡地一下就大了。原奉定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等于是逼非白杀了锦绣和非流啊。我急回宫中。非白已在西枫苑等我了,无奈道:“我说,你身子要紧,不要到处去跑。”我不悦地诘问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瞒我?锦绣和非流怎么样了?”非白摇了摇头,“我已派昌宗前往查探,可是原奉定已带着他们不知去向了。”

我闷闷地回到宫中。

齐放又来密报,“回主子,有件事很奇怪。陈玉娇的手上死死地抓着一块大金锭,底下有内务府御制的印记,是为宫中特别定制的颂莲金锭,下手的看样子像是从宫里来的。”

为什么宫里人会看不顺眼陈玉娇?我这样想着,齐放却低声地说出了我的想法:“可能是有人不想让主子查到身世。这个不难查,到内务府一问便知。”

这个人是谁呢?

不好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自从司马遽去世后,孕妇的本能苏醒了,我开始嗜睡起来,一天里倒有大半是睡的。林毕延越来越沉默,只对我说因我身子本就弱,怀孕初期又遇上明风卿的毒杀案,胎儿受到惊吓,又经故人离世之痛,情绪也需调整,必须得好好静养。我只得将生意全交给小放打理了,一门心思睡大觉。

这日正好是樱花盛开,我总算比较清醒,非白便着人在宫里头的一棵大樱树底下开樱宴。大樱树正在大风亭边上,大风亭中有活水机关,正好可用来玩雅致的曲水流觞。我好容易可以解禁,自是惊喜异常。

席间我仍是哈欠不停,听非白与十八学士还有齐放他们斗诗倒也别致。大诗人蔡敏又赢了,非白便笑着让冯伟丛把一锭金子赏给蔡敏。蔡敏向来孤傲,倒也不急吼吼地把金锭子收起来,只放在一边。我正好起身更衣,走过时,不小心踢到了他那只宝贝金子,便着小玉拾起来,还给蔡敏。一路上小玉送我回去,咕哝道:“圣上最近也忒大方了,这颂莲金锭,内

务府统共就做了十锭,好家伙,今日里,一口气就送了五锭。”我猛然停下来,皱眉道:“你看清楚了,是颂莲金锭?”小玉懵然道:“是啊,一准没错。进了国库,全交给冯伟丛了。”她略有

些气鼓鼓道:“上回我想给夕颜公主,这冯伟丛小气得也只拿出四锭来。”我一时站不稳,小玉赶紧送我回宫。我的脑袋发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颂莲金锭摆明了是冯伟丛掌管的,

统共十锭。上回长安之盟,送给夕颜四锭,今日五锭,连着陈玉娇身上的一

锭,正好十锭。冯伟丛看金子比谁都狠,除非是非白令他这么做的。为什么?这时非白回来了,他担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脸色这样差?”段月容悲伤的眼神又在我的眼前,他哀凄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真正的

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呢。”为什么我开始焦躁起来?我的胸口开始有些灼热起来,是因为怀孕初期的反应吗?我扯了扯胸口。非白端着金樽过来,抚上我的脸,“快喝点珍珠蜂蜜水吧。怎么了,今天朕赛诗输了,你不开心啦?”那绝世的俊颜明明写着焦急担忧,可为何那双熟悉的凤目有着一丝莫名的诡异?我压住心中滚涌的烦躁和不适,轻轻地把原非白推开。也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段月容来。元庆年间,段月容在汝州战场上对着我喊的口型为什么是妖孽呢?我想起来了,那时他看向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我的身后。那时我感到有人偷袭,所以我回身误杀了非白。难道说、难道说那时的非白其实不是想杀段月容,而是真的想,是想杀

我?而段月容已经看到了,所以他是想来救我,可是我却误伤了他?“你在那里瞪着我做什么?”我惊在那里,无法动弹,只是微微颤抖了起来。他向我走来,眼前那绝世

的笑容让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激起无限的恐惧。他停了下来,看似不解,歪头凝着我。“非白,先帝派陈大娘送我们小五义进西京时,你那时可知我们几个的身

世?”非白皱了皱眉,“这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你问这个作甚?”我哦了一声,又躺了下来,“我这几日老是嗜睡,也不知道锦绣他们怎么

样了。”“木槿,锦绣是你的妹子,不假,”非白冷冷道,“可是,我已经给过他们很多机会了,这回他们打死了瑶姬夫人,这是他们逼我的。”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非白的手恨恨地攥紧了,俊面狰狞起来。

我忽然心中一动,一种恐惧的感觉涌上心头,鬼使神差道:“二哥是先帝同亲妹乱伦的私生子,是以先帝乐意他回到原家而碧莹是明家女儿,他要利用她来打开地宫的银盒,好控制万一无法掌控的无相真经大哥是平鲁将军的私生子,也许将来有一天能成为可造之才,用来牵制平鲁将军。那么我同锦绣呢?”

这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因为我们的娘亲长着一双紫眼睛,被人说成是天女,而天女的孩子会成为命运之子?像先帝这样聪明的人怎么真会相信那区区民间传闻呢?

非白笑道:“求你了,我的祖奶奶,你能别乱想了吗?身体要紧。”他的凤目没有笑意。我便继续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真心喜欢上我了,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回到你的身边,所以才会让你有机会害死了锦绣。”他在那里仰天大笑了起来,然后猛然刹住了笑声,只是看着我微笑,可那

笑容却是冷如冰、利如针,“你为何这样说呢?为何这样想呢?”段月容的话语在脑海中不停地翻滚。好像一块烙铁,一块灼热的烙铁,烙上我的心。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了声

响,只剩下了他的话不停地翻滚。“因为,”泪水滑落的同时,模糊了我的眼,我一字一句出声道,“因为,只因为那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啊。”我的腹中开始有丝隐隐的痛意。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腹部。我终于明白了段月容那句话的意思,一切皆是仇恨所结的罪恶之果。“你在我的药中一直下着使我嗜睡的药物吧。”流泪之时,我却同他一样

笑了起来。他还是站在那里瞪着我,可是那绝世俊颜开始扭曲。“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我的泪如泉涌,浑身如置冰窟,“因为……

我们才是明家真真正正的后人。”我一直在想,原青舞的心是怎么样长的,明风卿怎么可以利用本已伤痕累累的亲生女儿来行凶?因为这世上唯一一种同爱一样具有强大的力量的,那便

是恨。

她们一心想让仇恨的人痛悔一辈子,所以她们的心已经闭上了眼睛,她们的良知变成了绝望的诡计。

可是有一个人比她的心更黑、更狠,他不单要仇人死,更要让他仇人的女儿爱上他,为他卖命,让她为了他亲手杀死仇家后人,然后看着她挣扎,生不如死。你说说这样的人的心……他、他是怎么长的?

我慢慢走向他,看着他绝尘的笑容敛去,脸色渐渐发青。

忽然想起少年时代的原非白对我说道:“若我是那小美人鱼,我爱那王子既深,何不一开始叫那女巫施法让那王子爱上她?何必变成人类,受尽苦难,反倒一事无成。还有我既是那海王的女儿,那海王必定手下能人异士甚多,亦可想办法逼那个施法的女巫再施个法术,将那美人鱼救回海中便是,何苦定要去杀那王子或是化作大海的泡沫呢?”

“你的父亲,还有明风卿,哦,对了,还有段月容,他也曾经对我说过,”我笼在金丝梅花袖里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酬情,其实那耳边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周围的景物也看不真切,眼前唯有一人,仿佛在我心中放了一把熊熊烈火,“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我终于明白了。”

非白的脸阴在黑暗中,可是我却知道他那潋滟的凤目正凝望着我,却一言不发。

“非白,同我说说?”我长叹一声,心如同撕裂一般,“同我说说当年你看着锦绣受辱,看着为你去伺候先帝时的心情吧?”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经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的眼前,当酬情刺向他胸膛的时候,我的意识也随之崩溃。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却没有摔疼。偷袭我的青媚半抱着我跪在我身边,可能是怕伤害到我腹中的胎儿,她紧张地看着原非白,看都不看我一眼,“属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我看不到原非白,只见那半片白袍飘到我的面前,那下摆上凌厉的龙爪冷眼看着我,似在嘲笑着我的愚蠢,“朕乃真龙天子,有神明护体,自是无妨。刺客伤了皇后,还不快去追查下落?”

青媚终于转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及读懂她眼中所想,只是看她快速回头,大声诺了,疾步而出。

他没有叫宫女,只是蹲了下来,歪头看着我,我却闭上了眼,当时的我连看着他都觉得肮脏,只听他淡淡的声音响起,“木槿,忘记了吗?你把段月容的宝甲给了我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蠢。”

我想我应该哭的,可是眼泪滑过我的鼻梁的时候,我却嘲讽地笑了。我怎

么给忘记了,我把该死的天蚕甲都给他了。瑜者非瑜,墨者非墨。我想我还真他妈的好蠢,明煦日、明煦兰都曾经提醒过我,就连段月容也

委婉地暗示我,这个原非白是一个恶魔,可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美化成了天使。我再次绝望地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黑暗中,飘来一片嫣红,胭脂梅花正舞得灿烂,我看到少年时代的碧莹正在溪边弹着琴,那声音略略有些变调,可是我还是听得出来,是一首长相守。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泛着淡淡的金光。一曲终了,她抬头看到了我,温婉一笑。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难受地拉着她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是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淌,“对不起。”她对我轻摇头,释然地笑了。我靠在她消瘦的香肩,哽咽道:“我是一个傻瓜。”她冰冷的手轻抚着我的脸庞,栗瞳温柔地看着我,又对我微笑了,“你是

一个母亲。”

我的泪水更凶,她却已悠悠地到了溪水对岸,再转身时,已化作了我们最后见面时的模样,穿着那件碧色的襦裙。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亲热地扑到她身上,“阿娜、阿娜。”

她快乐地抱起小身影,亲了一口,对我扭头温然笑道:“好木槿,不要伤

心,也不要回头,更不要听他胡说,我相信你可以改变那诅咒,还有命运。”他是谁?什么诅咒?什么命运?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对我轻轻挥着手,笑道:“你的、我的,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你可以的。”

什么意思?可是,碧莹的笑容忽然凝住了,她抱着那个小身影盯着我身后看着,面容渐渐出现了一丝凝固的悲哀,慢慢地消失了踪影。

我忽然感到身后站了一个高大人影,投下一大片阴影,溪水中慢慢漾开了一片血红色,有一只乌黑指甲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我不再像平时那样逃跑,也没有回头,只淡淡笑道:“陛下的身体果然全好了,能利用自己的爱妻来完成这个毒辣的连环计,实在是继承了先帝的惊才伟略啊。”

撒鲁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那样冷酷,那样乖戾,仿佛积聚了所有的恨,对我咆哮道:“你的惩罚一定会比她还要可怕一千倍!”

他的手掐入我的肩膀,生疼不已。我慢慢回头,直视着他已然扭曲没有任何人性的恐怖面容,淡笑如初,“莫道功成无泪下,泪如泉滴终须干。陛下以为这世上只有陛下一人是可怜人吗?”

他愣在那里,我对他笑了一笑,“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可是这可悲又可恨的命运已经降临到我们的身上了。最终的最终,不过一死,一切归于平静,有何可怕?更何况,我的胸中已容不下任何一丝恨了。”我慢慢格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同他擦身而过,不再回头。

他却在我身后咆哮:“诅咒永无可解,你将再一次心碎死去。”

有一件器物摔碎的声音猛地把我骇醒。我睁开眼睛,珠光宝气立时映入我眼帘。姽婳见我醒了,立时过来掀开连珠帐子,扶我起来。银红蝉翼纱,上织的百蝶穿花栩栩如生,那蝴蝶似要飞出来,地上有个丫头正抖着身子收拾一盏琉璃盅。

闻声进来,薇薇叉起腰,骂道:“作死的,小荷,你又闯祸了,嫌在这里太安静还是咋的?看我们好欺负?”薇薇恨恨道:“哼,你们暗宫的都不是好东西。是不是想逼死皇后?”

小荷也就十三岁,苍白的小脸满是稚气和恐慌,害怕地跪在地上,告饶不已。

我叹了一口气,“薇薇,你且消停些吧,她还是孩子。姽婳,带她出去看看手伤着没有。”

我抬头看着顶上镶着的一块大紫晶石,正要开口说,薇薇,你算算今日外

面是什么节气,这时,姽婳在外面报说,瑶姬夫人前来看皇后了。我便扶着薇薇站起来。满头素钗的瑶姬走进来,免了我的礼。她摘下面具,轻轻抚上我微微隆起的小腹,微笑道:“这几日可害喜

吗?”我淡淡说:“好多了,多谢夫人关心。”自从那日,我发现我才是明家后人,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地下,还是

原来那间善堂,就是司马遽上次为我们剥菱子的地方,不过司马遽死后我还没有来过这里。非白令人在这里几乎把赏心阁都搬过来。我不喜欢墙顶太过富丽耀眼的装饰,他便令人稍作修建。姽婳、薇薇也被派下来跟着我,我看姽婳殊无异色,果然她告诉我,她本出身暗宫,她父母在一场瘟疫中早亡,她才被挑中成为一个东营暗人。

可是薇薇刚进来时吓得天天哭,泪水绝对已经超过了我这几个月来的总量,直到姽婳吓唬她说,暗宫中人皆知道,鹤叔的脑子不正常,他最爱生吃爱哭的女子了,如果再哭,他就会寻来求瑶姬夫人把你要过去。

薇薇立时抽泣着止住了哭,然后极度惊恐地看着我们。非白把小玉软禁在赏心阁,掩人耳目,对外宣称,我怀孕静养,概不见客。

一开始几天我绝食,一心寻死,无论众人怎么劝,瑶姬夫人甚至想用武力逼我,可是一放手,我立刻全吐出来了。后来珍珠也来了,她也对我泣道:“小兔被圣上带到宫中去,陪伴皇后了。”

我悚然一惊。珍珠忽然对我跪下,凄然道:“飞燕当年为了皇后,放弃了桃花源谷中的安逸生活,是以有了如今的太平盛世,可是如今不知娘娘开罪了圣上,求皇后向圣上告个罪,也救救飞燕和小兔吧。”

我当下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扶起同是孕妇的珍珠,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请大嫂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我开始恢复饮食,可是害喜害得厉害,每吃一口就要吐两口。可是我怕非白要对付于飞燕,因为于飞燕毕竟功高盖主,于是使劲吃,直吃得连血都吐出来了,涕泪直流,连瑶姬都看不下去了,为我流下了眼泪,然后便又是林毕延来看我。

我悄悄问林毕延关于锦绣的消息,好在锦绣和奉定仍然行踪未卜,我松了一口气。

“林神医,”我白着嘴唇看着林毕延,对他笑道,“其实您一早知道我同锦绣的身世吧。”

林毕延叹了一口气,“那一年明风扬为避家族大祸,正流落到高昌。他本就练无泪经不得法,突遭巨变,逃过几番追杀,人便重重病倒了,依修塔尔救了他。当时我正好潜进来同都美儿相会,便救了他。明风扬是一个古道热肠、侠义心肠的好人,而天女的善良和真诚感动了明风扬。请皇后放心,您的父亲同您的母亲是真心相爱的,可是明风扬怕自己的家族连累依修塔尔,所以除了我和都美儿,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流泪道:“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林毕延看了我许久,“老夫这一生经历无数的人事,却从没有见过像踏雪公子对夫人这样忠贞的情事,也许他一开始是恶意,可事后所发生的一切已经表明他的悔意和真诚。人这一辈子不能选择两件事,一是自己的出身,二便是所爱上的人,一切烦恼不过情非得已。即便是圣上自己,在这四大家族中,也不过是一叶苦命的灵魂,而您也怀上了心爱之人的孩子。”林毕延轻拍我的手,慈和道:“如今悲剧已经太多了,是否可以改变这里扭曲的故事,停止一切悲剧,就全看您自己了。”

我渐渐平静下来。非白差人来探过我的口风,可是我还是不想见他,但听说我平静下来,便准珍珠和瑶姬经常来看我。

每过几天,我就在墙上画一个正字,转眼已经有了四个正字。这二十天里,我竟然没有疯掉,感觉很神奇。

我不太明白非白为什么要把我囚禁在这里,楼上紫栖宫光冷宫就有几百间房间可以用,可是他偏选择这里,也许是为了惩罚,所以我见不到阳光。

这一日,瑶姬带着小彧前来看我,驳斥了我的观点,“非也。木槿,这是原氏的规矩,为了显示同暗宫的诚意,原氏家主最爱的妇人生产必然是在暗宫的善堂。”

我冷笑,“想必是等着我生一对双生子,然后留一个在暗宫吧。”我摸着小彧温热的脸,黯淡道:“就像咱们小彧一样。”

瑶姬没有说话,眼圈却红了起来,美丽的眼中深藏着一种母亲的悲恸,叹了一口气,取来上次送我的那一副贵重面具,“我来教你做面具吧。”她手把手地教我,一边安慰我,“圣上日日问起你的境况,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想必将来只要皇后愿意,圣上必会如你所愿。”

后来瑶姬夫人承认了我没有艺术细胞,所做的面具要么就是歪瓜裂枣,要么就是怒目圆睁,渐渐地作为完美主义者的她放弃了。

这一日,瑶姬和珍珠前来,后面雀儿端了一个玛瑙盘子,上面盛了一堆极新鲜的荔枝。

薇薇见了,不觉惊呼:“哇,这荔枝好新鲜,这得费多少工夫才能弄来啊。”

瑶姬笑道:“有人听说皇后爱吃荔枝,巴巴地命人跑死了好几匹快马,专程从南国千金购得,木槿,还不快来尝尝。”

我慢吞吞地过来,“无功受禄,何以克当?”

众人皆一阵尴尬。

还是瑶姬涵养好,笑道:“圣上御膳,平素不过三菜一汤,平时节衣缩食,后宫俸例减半,却把千金散尽只为佳人一笑,依本宫看千金倒是其次的,主要是心意难得啊。再过几个月,他就是孩子他爹了,还气他一辈子不成?”她见我默然不语,便拉我过来,亲自剥了一个,“好歹来尝一个,甜不。”

我一口咬下,微微点了头,然后自己动了手剥了一个荔枝大嚼,众人大喜。

第二十二天,我要求了解君氏族业近况,我本意是要见齐放,不想非白着人送下一堆账,算是奖励我开始正常饮食以及接受他的心意,不过他还是没有出现。这样很好,我心里还没有原谅他。

然而,通过这些账册夹页,我看到了齐放的传信,一切虽如常,但黑梅内卫对君氏监视严密。

直到第二十三天,我仍在华丽的情冢里抱着肚子来回走动,思考着出逃的方法,忽然有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然后我注意到洞穴的一角,有一只老鼠钻了出来,看到是我,飞快地蹿到我的肩上,轻触我的脸颊,竟然是倾城。它的手中抓着一把金如意。

对啊,倾城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倾城的皮毛和爪上皆是伤痕,身体也瘦了一大圈,想是没日没夜地挖地道,这才找到我。我心中感动,赶紧抱它到桌子上,喂它一些鸭信、牛肉。倾城一口气吃完了两大盆,然后我再给它用盐水轻轻消了消毒,倾城忍痛不发一言。

我正要让倾城带我出去,却听身后石洞哗的一声打开,我惊回头,却见非

白穿了一身半旧藕荷色缎袍,面色阴晴不定地站在门口。我慢慢转过身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倾城一下子溜开了。“多日不见皇后……可好些了?”他略垂着眸,没有看我的眼睛,慢慢走

进来,状似无心道:“你今天胃口挺好的。”我愣了一愣,回头看看空空的两个小菜碟,精神高度紧张地抱着肚子后退一步,便胡乱回道:“不知怎么的,最近特别爱吃鸭信和牛肉。”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惊喜,似乎很高兴今天我能同他好好说话,抬眼看着我,面露喜色,大大地前进一步,“那我让人给你多做些。”我后退数步,“谢陛下,我不饿了。”话刚出口,我就害怕了,这样会不会反倒让他疑心?

可是非白却苦笑道:“你又在挖苦我。我知道你在这里闷,”他慢慢在我位子上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我少时在这里治病也是这样被关在这里。当时就想我再待上一时半刻,不死即疯。”

我无语地看着他。他却略带手足无措,又站了起来,“瞧你站那么远,快坐下,别累着。”我淡淡一笑,“孕妇平时多走些,生产可以顺利些。”他高兴地向前一大步,对我展颜笑道:“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带你上去,

好吗?”“等孩子生下来?”我恐惧道,“听说谢夫人也是在这座善堂里生下了陛下和阿遽,那我生下孩子后,你就要我们母子分离,是吗?”

“原来你最近老睡不好,就为这个吗?”非白着急地上前一步,说道:“若真是双生子,只是留一个在地下。你且放心,你可随时来看他的,我陪你来,你不要担心。”

他对我尽量柔声道:“你曾经提过的,想让小彧到上面去生活,这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我的泪水慢慢流出。难道真要我其中一个孩子在这里生活吗?

非白却慌了神,轻轻抚上我的脸,吻去我的泪,悲伤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

的确一切都太晚了,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可是我却什么也问不出,想到他阴狠的诡计,便感到恶心。

我终于伤心地哭泣道:“我害怕,我不要在这里。”

非白紧紧抱住了我,细细哄道:“不怕,我以后天天都下来陪你,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身子很热,就像一团火,我心中莫名地害怕起来,想退开,可是他却打横抱起了我。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凤目满是欲望之火。他轻轻把我放到床上,反身压了上来。

我微微推拒着,“小心孩子。”

“我一定小心些,”他的吻密密地覆上我的脸颊,慢慢落到脖颈,轻轻地啃咬着,酥酥麻麻的感觉袭来。他的手已飞快地撕开我的襦裙,露出因为怀孕而丰盈的两团雪峰。

我微微推拒着,“不要了,对孩子不好的。”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极轻柔地抚着我的小腹,痴痴道:“你不用担心的,也许会是一男一女,那样我们便不用留在暗宫了。”我默默地点头,望着床帐处正在冒着轻烟的镂雕白虎银熏,然后轻轻伏在他的肩头。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你不在的时候,我总睡不好,只好天天批奏折批到累为止。”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陷入香甜的睡梦中。段月容配的舒宁香果然很好使啊。

我快速地披衣起床。倾城从角落里钻出来,我披上衣物,它跃上我的肩头,然后爬到烛台,触动机关。石门应声而开。不想外面有婢女小荷正端着茶站在我面前,好像正要进去奉茶。

她偷眼一瞧里面,脸色就变了,慢慢后退想去叫人,早有人出来给她一记

手刀,一手快速地抄起险些要坠落的托盘。我抬头,果然是齐放和姽婳。过了一会儿,薇薇也抖着身子过来了。齐放把酬情交到我手上,激动道:“主子。”我也高兴地拉着齐放,然后转向姽婳,“谢谢你,姽婳,跟我们一起走

吧。”

姽婳流泪道:“请娘娘原谅,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我毕竟是暗宫的人。”她向东一指,“往此地走,齐大人应该能带你出去,只是这一路会途经铜修罗,然后便可从当年轩辕氏的行宫入口出去。只是娘娘切记,万万不要误进紫陵宫。”

我们假装打晕了姽婳,然后三人便向东而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个巨大的铜修罗处,一边便是白玉雕门。我们正要取道时,忽然薇薇眼中带着无尽的迷惑,望着那个铜修罗,“咦,我怎么好像以前见过这铜修罗似的?”

我们拉着她快走时,她忽地脚一扭,跌在地上,她痛叫道:“娘娘先走吧,奴婢走不了了。”

齐放正要上前背她,她忽然出手如电抢了我怀中的酬情,向后退了一步,冷冷道:“对不起,花西夫人,你今天走不了,至少从紫陵宫出来以前,你走不了。”

齐放冷冷道:“若是没有猜错,你是轩辕家的武士吧,是谁帮你封住了记忆?”

薇薇的眼中短暂地一个迷惑,傲然道:“我是先德宗陛下第一暗人,我的代号叫荧火。轩辕家历代便是收集情报的高手,除了神兽,就是我们这些暗人。想要欺骗敌人,就得先欺骗自己人,甚至是暗人本身。陛下为我封闭了记忆,只做一个普通的宫人潜伏此处,便是等有机会见到铜修罗,”薇薇淡淡笑道,清纯的眼神一时冷冽无边,“紫陵宫中有着毁掉原氏的秘辛,我的任务便是潜进紫陵宫。”

齐放冷冷道:“那你去吧,同我们又有何干系?”

“若想进入紫陵宫,必得明氏族人的血。”说时迟那时快,她手起刀落,在我手上划开一刀,然后将金如意沾了我的血,伸入铜修罗的胸口,向右连转三圈。地面忽然震动起来,有大量的粉尘掉落在头顶,一会儿,紫陵宫的大门沉重地徐徐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