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怎么能这样呢?贫道辛辛苦苦起了个大早做的汤饼,姑娘就吃了几口还准备偷偷倒掉,有这么欺负人的么?”一大早,千结坊就传出元阙喋喋不休的埋怨。 “说了多少次了,现在你是个读书人不是什么道士,就算自称也该是‘小生’!听得我头疼!”织萝无语地道。 “君子远庖厨,若是真的以读书人自居,还有谁给你们做饭?姑娘别扯远了,你就说说我做的汤饼哪里不合口味了?哪里不好你说就是,毕竟我还要一直给你们做饭。但是姑娘偷偷倒了的行为,不仅不诚信,而且浪费!聆悦姑娘,你说说,咱们店里还有多少钱可以随便让姑娘倒?”元阙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模样,气呼呼地叉腰道。 “钱……还是够的。”聆悦说了句公道话,却又马上话锋一转,“不过元阙做的汤饼比皇都名店天香楼的还好吃,姑娘怎么就不满意了?” 织萝见聆悦也胳膊向外拐,不由有些愠怒,“我说了多少次了,胡萝卜不吃,胡瓜不吃,芫荽不吃,葱不吃姜不吃蒜不吃……你看他,什么都放了!” “这些东西吃了对身子好,姑娘怎么这么挑?” 织萝一阵头痛,忽然开始后悔把元阙买回来了。 还以为五十两能买回个壮劳力,兼跑腿的、迎客的、做文书的兼搭伙夫,大不了两年后再出点钱送他去秋闱罢了。谁知元阙别的都做得差强人意,唯独这伙夫……当得太有个性了吧?说好不吃的东西怎么还非得做了往面前端?虽然闻着是挺香,可说好不吃就是不吃啊! 不得已,织萝只好扬声叫潋潋滟滟过来,“若是一上午你们一人能卖出十样东西,下午就带你们出去玩去;若是不能,那就我们出去,你们和元阙留下来看店。” 滟滟欢喜得很,忙问道:“去那儿?” “去慈安寺。”织萝笑眯眯地道,“你们赶紧去。元阙,今天早上你就不用干活了,做一大锅斋饭就好。” “慈安寺有什么好去的?姑娘想去见玄咫大师,也犯不着拿我们当借口啊。”潋潋撇嘴。 织萝毫不尴尬地扬了扬下巴,“我好心带你们去听俗讲看法会,你们理解成什么了?慈安寺的《目连救母》乃是一绝,你们这次不听就要再等一年咯。” 元阙这下不干了,“姑娘,你明知我是修天道的,还要带我们去寺庙里看什么盂兰盆会,斋僧的斋饭还要我做?我不干,说什么都不行!” “……”没奈何,织萝只好答应了元阙去听完俗讲之后再去曲水放河灯,也算是全了元阙想过中元节的念想。 * * * * * 织萝本是想找玄咫说话的,但他虽不是慈安寺的僧人,却因为悟性颇高精通释道而被央着去上台俗讲礼佛。 织萝捐了斋饭,便寻了个蒲团坐下认认真真地听讲。 玄咫高坐化台上,一身僧袍仍旧洁白如雪不染尘埃,一边数着念珠一边轻声吟诵《大目乾连冥剪救母变文》,虽不如素日听到的那些俗讲那般绘声绘色,甚至可以说是语调都无甚起伏,但织萝仍旧听得津津有味。 “铁轮往往从空入,猛火时时脚下烧。心腹到处皆零落,骨肉寻时似烂燋。铜鸟万道望心撠,铁汁千回顶上浇。借问前头剑树苦,何如锉硙斩人腰……女卧铁床钉钉身,男抱铜柱胸怀烂,铁钻长交利锋剑,馋牙快似如锥钻。肠空即以铁丸充,唱渴还将铁计汁灌。蒺蓠入腹如刀擘,空中剑戟跳星乱……”哪怕就是这样一段描述地狱惨相的词句念来,也让人觉得异常平和,无有畏惧。 他这样一个僧人,哪怕是坐在闹市高台上看起来也是那般清冷出尘,合该寻一处灵气充裕的深山,然后参读经文,了悟释道,最终飞升琉璃界,却不知为何要踏足红尘,且还拿起法杖做了个降魔僧。 “哎你这姑娘……光天化日之下投怀送抱成何体统?你……要睡不知道回家去睡吗?《大目乾连冥剪救母变文》都能听睡着,《佛说盂兰盆经》可怎么办?”一阵吵嚷声吸引了织萝的注意力,转头一看,却是个士子打扮的男子嫌弃地扶着睡得不省人事口水横流的滟滟在数落。 扶着是好事,如果闭上嘴就更好了。 织萝看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几个人,滟滟不必说了,潋潋坐得笔直地睡着却保持身子不动;聆悦与被邀来的连镜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快碰到对方的时候却又立刻惊醒;元阙还算好些,没有睡过去,却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玩着衣带。总之一句话就是,除了她,没人对玄咫的俗讲感兴趣……如果非要说,织萝也只是对玄咫感兴趣。 “我家小妹搅扰公子雅兴,实在是过意不去。”织萝在那男子惊艳的眼神中凑了过去,接过仿佛昏死过去的滟滟又火速推到潋潋怀中,吓得她险些一声惊叫,然后又道:“只是说出去都是听的慈安寺俗讲,谁又跟谁不一样呢?” 不待那男子有所反应,织萝便招呼了自己这一伙人,迅速走了个干净。 都是一群修天道的,果然是听不进俗讲的,还是顺其自然,去放河灯吧。 但现在就去放河灯时间还有些早,织萝又拉着众人在慈安寺转悠到天色擦黑才去了曲水边。 中元放河灯,是为了悼念逝世的亲人并祝愿活着的人,但这一群老神仙老怪物,除了元阙,几乎也没什么亲人可悼念,至于活着的那些亲人也不是这点念力能保佑的,所以放河灯纯属找个乐子。 只是找乐子他们也是认真的,买河灯也不是随意买的,非得挑了一家做工精致花样新巧的,去买了许多莲花灯。 不过再漂亮的花灯,也只是放个热闹。放进曲水里只一眨眼的功夫,灯就飘远了,与沿岸投下的千万盏河灯汇集在一起,随波飘远,渐渐远成一团光晕,再分不清美丑。 “元阙,你许了什么愿?”织萝已经放完了自己所有的灯,觉得很是没意思,也懒怠同兴冲冲的四只鸳鸯一起再去买灯,看元阙在认真撰写挂在灯上的纸条,便凑上去看。 元阙连忙一把捂住,结结巴巴地吼道:“没……没什么!姑娘,中元放河灯不同往日,不是能随意许愿的!不过就是……祝我师父师叔在早点投胎……投个好人家罢了!” 恰巧这时,一盏与他们所放样式一般无二的精致莲灯被一个小浪头推到了岸上,恰好落在织萝脚边,织萝捡起来一看,不由得笑:“惟愿夫君早日平安归来……好啊元阙,你看这是什么?欺负我不懂不是?谁说不能随意许愿了?快说你写了什么!” “真的没什么!就是……就是希望我下次去考一定能考中罢了!”元阙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剩下的莲灯全都推下水,顾不上再写纸条,也全当放个乐子了。 织萝不由得掩口一笑,“都说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别的都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看你这么害羞……好了你放心,以后要是看上哪个姑娘,千万告诉我,保证帮你娶到手。” 元阙没有如预料一般激动,只是摇头,“谢姑娘的好意了。只是……你帮不了。” “你不说怎知我帮不上?” “这都是看缘分的,哪有谁说帮忙就能凑成的?” “缘分?”织萝蓦然冷笑一声,“你以为如今成亲还靠缘分?不过是一群神仙自以为是地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罢了。” 看织萝忽然动了气,元阙也没想着解释,一时间气氛有些冷了。 好在那四只鸳鸯放河灯也是放得飞快,有呼啦啦地围过来问接下来干什么,织萝便清凌凌地道:“天色晚了,该回去了。” 滟滟第一个不依,“这才出来多久啊,怎么说走就走?” “七月半鬼门开,想见鬼么?” “可是我们是神啊,难道不该是鬼怕我们?”潋潋小声地道。 织萝眸光一转,看着河边逐渐散去的人群,淡淡地道:“中元节大半夜在街上晃悠的,除了路祭的,就只有鬼魂。那你是愿意蹲在路边烧会纸呢,还是......被人当成鬼呢?” 只要哄人的时候,织萝总能找到许多千奇百怪的理由,单纯的鸳鸯姐妹又哪里是她的对手?连镜都被说动,不住点头称是。 于是一群游兴未够的人被织萝赶着往回走。一路上所见尽是在街边祭祀先人烧冥纸的人,而所有人都只是在街边占据了小小一隅,宽阔的大街反而空荡荡的。 元阙解释说那是留给还阳的鬼灵走的路,四只鸳鸯也就不敢再随便走,只是小心翼翼地躲在织萝身后跟着她慢慢走。 只是织萝忽然停下了步子,指着前头不远处两个同样避着人在街角行走的女子问:“那姑娘......咱们是不是见过?” “自然见过,”说话的是潋潋,织萝发现她的记忆力还真是超乎寻常的好,“刚刚咱们不就是在她们那里买的莲灯吗?” “不,我是问她们是不是来我们店里买过东西。你看左边姑娘腰间佩的那平安扣,那个结是我打的,别人学不来。”织萝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骄傲。 潋潋想了想,“还真是,那个是缠丝玛瑙吧?姑娘说那种玛瑙有灵性的,而且紫色的还极难得。” “你还记不记得她说是为什么买的?” 这下聆悦也想起来了,“说是夫君要出征了,要买个信物。姑娘,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只是中元夜两个女子相伴行路,有些担心罢了。不过还不到子时,应当无碍。”织萝摆摆手,又提步走了,众人不得不跟上。 只是一边走,织萝一边在胡思乱想——夫君出征,赠缠丝玛瑙做信物...... 那张纸条写的什么来着? 哦,惟愿夫君早日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