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果然赶去大兴。 “我本无忌故友,今来拜访,有劳通传。” 阇者作揖:“回禀小郎君,主人皆在居丧,暂不便接客,实所抱歉。” 世民亦知唐突,无奈之下,问了陵墓所在,作揖辞去。 新春的阳光冰凉如水,浸得连绵山野一片冷清。翻了新土的宽阔地面,刻有莲瓣花纹的两根石望柱矗立于地,与墓前盘踞的石人、石羊、石虎共同守护亡者神灵。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在通至墓碑的神道上,给冷清的墓地平添几分人气。 世民跪至神道碑前,三行顿首礼,抬首仰望碑上述说墓主人生平的铭文,回想昔日音容,尤言在耳,而今再见,已是黄土垅下,英魂永隔。 “将军……”世民长叩于地,“世民不知将军已故,罪该万死!”说着伏地痛哭。 “二郎节哀……” 良久,阿武劝道:“将军泉下有知,必不怪于二郎,再若不还,或将错失亲迎礼……” 端门戏场自昏达旦,绵亘八里,给解除宵禁的上元夜锦上添花。是故刚至黄昏,坊人早早出门,赶去观戏,途中却看到盛大的亲迎之列。 “谁家结亲?” “说是钜鹿郡公男迎娶唐国公女。” “当真是桩好亲事!” “是也。” 秀宁执扇坐于车中,却无半点喜悦。忽地,鼓乐声戛然而止,只听路人大呼:“障车者来也!” 只见烛火融融中,一儿郎立似玉树,唱道:“自古事冠人伦,世锦凤纪。庭列鼎钟,家传践履。关中豪族, 陇西望郡。虽荣开国承家, 未若因官命氏。”果然,只见地面设有荆棘、树枝等,障车儿郎拦车不让。 秀宁听出世民的声音,喜上眉梢,他终来相送了!因是倚窗听他与护车儿郎唱答。 “儿郎伟!且看抛赏,毕不寻常。金银器撒来雨点,绮罗堆高并坊墙。音乐嘈杂,灯烛莹煌,满盘罗馅, 大榼酒浆。”障车儿郎唱及此,人群驻足以待,期待婿家散发酒食。 护车儿郎唱道:“儿郎伟!总担将归去,教你喜气扬扬。更叩头神佛,拥护门户吉昌。要夫人娘子贤和,会事安存,取个国家可畏忠良。” 障车队撤开荆棘、树枝,婚主散发钱财果品,同沾喜气。 世民深望一眼车幔,朝柴绍道:“若尔负心,我定不饶你!” 柴绍连道:“世民但请放心,我柴绍必不负于三娘,若违此言,不得好死!” “二郎!”秀宁不顾阻拦,揭帐而出,欲下车来,世民冲上前去 :“阿姊!”伤别的二人全然不顾人群的惊叹声。 秀宁执之对泣:“阿弟……” 女傧相递团扇于秀宁,劝道:“城门将闭,娘子切莫耽误吉时。” 世民替之拭泪,强作欢笑:“阿姊去罢……”遂退路旁,目送车列出城而去。泪眼朦胧间,世民望见几个高壮婢女,行状似男子,虽觉奇怪,却也无心探究其中原因。 上元夜的洛阳城灯火如昼,人群熙攘。只听丝竹声闻数里,光照天地,半月前的恐慌早已烟消云散,华夷围坐戏场,欢娱如常。 人皆夜游,诸坊里一片安静。齐王府的一处厢房,却传来男女苟且之声。 事毕,乔令则欲走,韦氏不舍,环之娇道:“齐王忙于追查逆贼,郎无须急去。” 乔令则笑道:“卿未得尽兴乎?” 韦氏脸色怨怨:“郎每来匆匆,极少伴我母女……” “我亦不得已,若为人发觉,荣华毁于一旦也。” “妾知也,只因不舍乔郎……” 美人含泪,任是再多顾忌也无法顾及,乔令则扑之于榻,笑道:“齐王盼得子嗣,若卿生子,日后齐王登基,必当为嗣也。”韦氏娇嗔一声,却也迎合而去。 戏场至旦乃散,观者纷纷回返。显仁宫一处长廊,几个宫婢簇拥着新加封的淮南公主回殿,其后远远跟着一个人影。 行至拐角,淮南公主忽道:“尔等退下。” “诺。” 淮南转身笑道:“千牛左右跟随于我,未知有何指教?” 果然,宇文皛自墙后闪出,走近低笑:“原是淮南公主在此,某以为遇见故人,故而一探究竟。” 淮南轻笑:“千牛左右红颜无数,误认亦在情理。” 宇文皛揽之近前:“近处相看,越发相似了……” “何处相似?” 宇文皛手指其面:“此眉此眼,无不相似也,”移至娇唇,细细抚弄,“至于此唇,一试便知……” 纠缠片刻,淮南惊退几步,摇首道:“不可如此。” “昔在山洞,卿未曾胆怯,今何故也?” “春梦一场,千牛左右何须念之不忘?” 宇文皛揽之不放,深情道:“然某入梦太深,难忘卿也……返京以来,日日思卿不见,生不能死。及见卿于册封礼,终得复生也。” 果然,淮南闻言动容:“此话当真?” “当真!” 淮南抿嘴一笑,拔簪相赠:“此簪赠汝,以结同心也。” 宇文皛回赠玉銙带:“必不相负。” 淮南双颊通红,一步三回头离去。宇文皛叼着金簪,得意而返。 “观音婢,元娘来也。” “姑姑!” “元娘。” 元娘不住抹泪:“姑姑受委屈了……伯祖父抱恙,故未还京,我私自去信,为三婶发觉……” “三嫂可曾为难?” “姑姑放心,有三叔在,伊不敢也。” 观音婢颔首,半晌叹道:“阿娘所言甚是,与其受制于人,莫如出府……玉凤凰?”见她手执锦囊,笑颜凝住。 元娘笑道:“物归原主也。” 观音婢欲接,忽又疑道:“三嫂贪财,岂会予之于汝?” 元娘笑道:“我再三讨要,伊不胜其烦,故而予之。” 观音婢将信将疑,云阿见状,气恼道:“事到如今,尔何必瞒之?” “何故?” 云阿道:“郑氏欲将元娘许给濮阳郡公之子。” 原来,年中在薛国公府,濮阳郡夫人携子归省,见元娘而悦之,欲聘之,许以厚礼,郑氏自然满口应承。 观音婢惊讶:“孝期未毕,焉能嫁娶?” 云阿嗤道:“此其一也。其二,坊间曾传濮阳郡公丑秽之事,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郡公子好与市井儿斗鸡,岂是良人?” 观音婢颔首:“万勿从之。” 元娘凄然一笑:“我幼失双亲,不过任人主宰罢了,若非宇文家,便是张家、李家。且有从姑在,郡公府不敢欺我,姑姑无须担忧。”说着交玉凤凰于观音婢,“阿翁曾云,玉凤凰乃姑姑护身之物,不可离身。” “元娘……” “姑姑无须内疚,府中言我无用人,今我从于三婶,伊还玉于我,也算人尽其用罢……”元娘释然一笑,“我须回府,以免三婶察觉。” 送走侄女,观音婢紧握玉凤凰,伤怀往事之时,亦感慨当下。仿佛一夜之间,阿耶去世,她们被逐出府,元娘孤苦无依,倘阿耶尚在,也不至如此……这般想着,阿耶竟真来了梦里。 依然桃红柳绿,依然雅阁傍水,阿耶闲坐榻上,把玩着落雁弓。 “阿耶……”观音婢依然立在帷边,迟疑须臾,依至他膝旁,低声唤着:“阿耶……” 阿耶笑问:“谁惹观音婢不快?” “阿耶必然长寿,是耶?” 阿耶微怔,继而顽笑:“汝未适人,我岂会死耶?” 观音婢埋首嗔道:“阿耶胡言!” 阿耶朗声大笑,依然声如洪钟:“汝岂不欲嫁人乎?” 观音婢噘嘴哼道:“凡夫俗子,非我所愿也。” “何谓不凡?” 观音婢躺于其膝,掰其手指一一数着:“须有阿耶之奇谋、阿伯之姿仪、阿舅之才学、阿兄之大度……”窗外阳光穿过阿耶那只巨掌倾至脸上,晃得眼皮沉重,脑中现出一副黄金四目面具,观音婢喃喃道:“还须有天神之威力……” “此奇人也!”阿耶笑道,“汝果不负我望,长孙晟之女也,须志奇人!” “然不知奇人所在……” “奇人来也。”阿耶忽朝一人道,“我以爱女托汝,不可相负。”说罢身形消失,手中落雁弓飞向榻前之人,稳稳落在他手中。 “阿耶!”观音婢欲去追寻,却见那人伸手过来,脸上戴着的,竟是那副黄金面具。观音婢缓缓伸手,欲摘下那副面具,一声天雷将手惊了回来。 “五娘!”小娘子尤惧雷夜,阿梨悉将烛炬点亮。 观音婢睁目,枕边一片湿漉:“阿梨,我梦见阿耶了……” 阿梨执之慰道:“五娘哭罢……自来高家,五娘未曾哭之,哭罢……” 观音婢低泣,阿梨轻抚其肩:“此处无人,五娘不如好生一哭,或能舒坦些……” 观音婢伏在她肩头,埋首大哭。阿梨轻声抚慰,感同身受。 “阿梨为何追随于我?”阿梨哄她睡下时,观音婢问道。 阿梨掖好被衾,闻言笑道:“奴幼失父母,无一亲人,幸得五娘善待,乃有安身之所。五娘虽为主人,奴却视五娘为亲。” 观音婢动容,半晌说道:“阿嬭曾云,汝有一姊,尚在掖庭,汝非无亲人。” 阿梨怔然,幽幽叹道:“十年过去,未知阿姊生死……” 待小娘子入眠,阿梨轻步退出,自柜中取出沉香木簪,手指一一抚过“百千妙色”四字凹痕,喃喃道:“彼簪今安在……” 屋外电闪雷鸣,干皱的手指缓慢抚过沉香木簪上的“无量光明”四字凹痕,安静的屋室良久响起一声叹息。 婢女问道:“彼簪即此簪哉?” “是也。”老媪颔首,戴簪于花白髻上,缓缓叹道,“开皇二十年那场废立太子,多少亲人死别,多少骨肉分散……”说罢长久沉默。 婢女感同身受,叹道:“每场废立,多少人家破人亡……” 老媪见她眸色哀伤,慰道:“世事多变幻,人生总难料。道尽途穷之处,焉无峰回路转?不惧当下,无畏将来,玉汝于成也。” 婢女颔首,心下一阵感激。相识以来,老媪从未问她出身,而她也刻意不提。然而每逢迷茫之际,老媪总能数语宽慰之。有时,她甚至怀疑,老媪早已看穿一切,知她何所从来、欲往何处而去…… “大业六年三月,炀帝巡江都而去,留仲炽公于东都居守,其年十月卒官……”老媪不知婢女所想,转而叙道,“所幸后有文献公,促成先帝后之婚事。” “福不唐捐也,听闻文献公深得先帝敬重,盖因文德皇后也。” 老媪颔首:“是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行善方能积德,德者,福之基也。尔谨记之,不论何时,须行善事,以留余庆也。” 婢女郑重点头,却未曾料及,当她一朝显贵天下,玩弄权利于股掌之间,正是此句忠告为她挽留了最后一丝尊严…… 思绪回到往事里,老媪深陷的眼眸复又迷离,口中轻轻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