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樱娘正做着恶梦,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梦到了上一世垂死的时候。 那年她才二十二岁,还和朵花似的鲜研明媚,却得了脏病。在最深的杏花巷深处有一处两进小院,那是她的住处。 正房里铺设的十分豪华,却是那种暴发户的豪华,金银都摆到明面,生怕人家不知道有钱。 她睡在内室,除了脸尚且是好的,衣裳底下全是脓疮,那痒似乎痒到了骨子里,她想挠,最好是次次见血,或许这种痛楚就会稍微减轻些。 可她不能挠,手脚都被绑着,她像一团粽子,于是只能不停的蠕动,像只无助的虫子。 门吱一声开了,进来两个男人,当先一个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绸缎袍子,生得仪表堂堂。 后头的却是个六七十岁,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头,手里提着个药箱。 梦里的余樱娘侧过脸,一脸哀凄和求乞的望着那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是余樱娘的相公,也是这暗门子里的龟公,人称崔坚崔二郎。当然没人这么叫,毕竟他始终装着他不是,可其实和龟公做的是一路数的事。 后头的是这城里保宁堂里的坐诊郎中,姓刘,人称刘郎中。以前樱娘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这刘郎中给她看诊。 刘郎中和樱娘也算熟了,知道她是干皮肉营生的,虽不至于有多瞧不起,但毕竟不是千金小姐,因此掀开帐子随意的看了余樱娘一眼。 刘郎中脸色瞬变,这回连脉都不肯诊了,摇头叹惜着对崔坚道:“这病肯定是不成了,怎么拖延到这个时候?除了这张脸,其它各处都烂了吧?不行,不行,赶紧处置了吧,我跟你说,这病可是要过人的,人死了,尸身也不能留,最好……” 大概是顾忌着病人还在,刘郎中没把话说绝,可饶是如此,崔坚也脸色大变,下意识的离着余樱娘退后了两步,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余樱娘紧紧咬着唇,才没失态的尖叫,她只是哀婉的望着崔坚。 崔坚不看她,只问刘郎中:“就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 刘郎中摇头:“我是不成了,你若不死心,主另寻高明吧。”说罢提了药箱就走。 送走刘郎中,崔坚站在门口犹豫着不肯进,余樱娘不知他的盘算,仍旧对他报着希望,她哀求他:“二郎,你替我把捆绳松了吧,我实在是难受。” 崔坚站在门口一脸的情深意切,道:“樱娘,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樱娘轻声哭着:“我知道,连可郎中都说我好不了了,都这样了,你还捆着我做什么?二郎,你松开我吧,我难受,二郎,我想回家看看我爹娘。” 崔坚摇头,仍旧一脸的深情,说出来的话却比冬日里的冰雪还刺骨:“回家?你回哪个家?回去又做什么?以前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敢同你说实话,既然你问,我索性就都告诉你,你爹娘知道你身子弱,一直病着,也没能给我生个一儿半女,就把你妹妹杏娘嫁了我。你两个小妹妹一直养在府里,可惜都不随你,实在不堪大用,被我远远嫁给了外头的商户。前年你爹娘死于瘟疫,如今家里早就没人了。” 余樱娘不信,剧烈挣扎着,喘息着道:“我不信,我不信,二郎,我们是夫妻啊,我爹娘也是你爹娘,你怎么能诅咒她们?杏娘,杏娘是我妹妹,她叫你姐夫,你怎么能娶她?苹娘和梨娘,你怎么能,好们还小啊,才多大?不不到十二岁,不,我不信。” 这哪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她一直以为他顶多是个坏人,不是畜牲。 崔坚嫌恶的撇开视线。 余樱娘哀求的望着崔坚:“二郎,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你骗我?我知道你爱说笑,可我都这样了,怕是活不成了,你就别哄我了好不好?不就是前年大旱了一场?哪儿就到了瘟疫的地步?我爹娘他们到底在哪儿?” 还有两个最小的妹妹,怎么就远嫁了? 崔坚叹息道:“算了,知道你不信,所以一直不曾告诉你。” “不,二郎,你不是说他们都好好的?我每个月送过去的银钱呢?不是你说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何必自甘下贱……” 她呜呜的哭了起来,眼泪把玉白的脸衬得更白。 崔坚失笑了一声,道:“什么叫自甘下贱?这样的日子不好吗?要不是我,你哪儿来的锦衣玉食?就你家穷得就剩下四堵墙了,要什么没什么,别说穿好衣裳了,就是一天三顿饭都是稀的,你且得感谢我呢。” 余樱娘哭得更加惨痛,这样的锦衣玉食她不稀罕啊。 她虽出身不好,可爹娘都是良民,家里有几亩薄地,日子过得不算好,但一家人在一处比什么都强。 可现在她成了私娼,日日都要陪崔坚领来的男人……人不如鬼啊。 崔坚不耐烦的道:“行了,别哭了,你家里人都知道你凉薄,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就连家里人都不管不顾,那年你堂弟来家里借钱,我打发他二两银子,一个大男子汉,才多大就弯弓塌腰的,他是哭着走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赌咒发誓说是这辈子就没你这个堂姐。你也甭惦记着她们了,何苦呢?” 他说着还掏出怀里一张沉年纸张,展给樱娘看,道:“樱娘,别怪我不讲夫妻情分,实是你做的就是这暗门子的皮肉生意,我崔家丢不起这个人,所以早在七年前我就写了休书,你早就不是我崔家的人了。” 休书?六年前? 余樱娘完全被他的话震住。她受了他的哄骗,替他做牛做马,替他卖命卖身,却原来他对家里人这么狠,一使劲就打发了二两银子?他这是逼着她众叛亲离啊。 余樱娘泪眼婆娑的想:那么早,原来早在他把自己送给第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写好了休书。 这是什么丈夫?这是什么男人?这分明是禽兽,不,他禽兽不如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可他却把她当成了青楼的伎子。 可恨她有眼无珠,可恨她耳软心软,可恨她识人不清,可恨她认贼作夫,可恨她……自作自受。 余樱娘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儿要晕厥过去,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问崔坚道:“不是你一直说家道艰难,让我拉下脸面,好歹贴补些家用?” 崔坚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笑起来:“哈,我崔家自有自己的生意,用你贴补?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谁不知道都是我崔家二郎的功劳?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要能力有能力,要本事有本事,会靠着你一个女人过活?真是笑话。” 笑话不笑话的,樱娘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这不长的一生真活成了他眼里的笑话。 他可真会颠倒黑白。 余樱娘已经不想辩了,她只想死也死个明白:“……呵呵,那我赚的那些钱呢?” “你赚的?哈,你也真敢说,能有多少?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除了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儿,你又算个什么玩意?不过是乡下了出来的丫头,琴棋书画,没一样通的,这么多年我在你身上可没少下功夫,你以为不花银子啊?行了,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算什么帐。” 崔坚索性骑在门槛上,望着余樱娘的脸有些可惜,他道:“樱娘,你别怨我心狠,说到底是你自己自甘堕落,再说女人就是祸水,我一个普通的生意人,消受不起你这份国色天香,从前种种就都算了,我也没亏待你不是?我跟你打个商量,你看我娇妻幼子,小儿子刚三岁,我不能因为你这个病,就牵连了我的家人。” 余樱娘没听明白。 他几时又成的亲?和谁?他居然连儿子都生了好几个了?小儿子都三岁了。 那她这个顶着他妻氏,却像个下贱伎子的女人是谁?他像水蛭,吃她的喝她的,临到最后说什么没亏待?这种话他怎么说得出来的? 崔坚惯常用这种楚楚可怜的语气,每回都有所求,这回他却什么都没求,等到晚上,这屋子烈焰腾腾,火舌袭人,毫不留情的把余樱娘吞食的时候,她才明白崔坚那未尽之意是什么。 原来她没用了,所以他就让她去死。 在剧烈的噬皮剥骨中,余樱娘尖声惨叫:“二郎,我求求你,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夫妻一场,你别斩尽杀绝,啊——” 可惜外头一点儿声都没有。 余樱娘去打窗户,窗户是封着的,她绝望的喊:“二郎,我不贪图做你的妻,你放我走,我保证不打扰你,我不要你一分钱,从前我赚下的那些,就当是我们夫妻的情意,我不想死,我要去见我爹娘,二郎,你放我出去。” 可惜她的恳求对于崔坚来说是对牛弹琴。 她又跑去开门,门从外头反锁着。 崔坚早有准备,已经断绝了她一切后路。 余樱娘靠着门坐着,尖声诅咒崔坚:“崔二郎,你这忘恩负义的浑蛋,我诅咒你不得好死,生儿为奴,生女为娼,崔坚,崔坚,你放我出去!”弥留之际,余樱娘喃喃道:“崔二郎,我就是死,也要化为厉鬼,与你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