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着迷地看着她爹动手做菜。人家都说,认真做事的男人最帅,大妞深以为然,特别是当这个男人是为了你处处留心,事事费神时,他就在你眼中无异于天神下凡啊。 他低着头,阳光透过瓦片的缝隙投在他的脸上,光影交织,益发显得清秀隽永。他白皙匀称的手指在花骨朵中穿梭,灵巧如翩飞蝴蝶。绿叶被摘去,只留下娇嫩的花骨朵,同粉面一同搅和,再加上盐、醋、酱油和辣椒面,接着就放进屉锅里隔水蒸熟。 大妞闻着香味默默咽了下口水。 “爹,这个要蒸多久啊?” 董大郎点了点闺女的鼻尖,笑道:“这么快就馋了?放心吧,快得很,水一开花就算熟,到时候拌上一点香油,那可就更……” 大妞兴奋地一拍掌:“更美味,那还得再加葱花是不是!” 她忙拿出几苗碧绿白嫩的青葱,快刀切碎,待到槐花饭出锅,就飞快地撒上去。 父女俩看着这香气浓郁,色彩鲜美的槐花饭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吃吃笑出声来。 董大郎笑道:“快端出去和你娘先吃,爹再炒几个菜,马上就出来。” “哎!”大妞欢快地应了,蹦蹦跳跳如山间小鹿,一路走一路喊:“娘,吃饭了,槐花饭做出来了,超级好吃。” 听到她的脚步和声音,飞速摇动的织机和布梭顿时停了下来,大妞理了整整一上午的丝线,就在这蒸槐花的两炷香时间里,全部变成光洁丝滑的布匹。 董娘子惊得猛然从躺椅上蹦起来。 “今儿怎么这么快,学堂干嘛要放休沐日,就该把这丫头绊在外面才是,老槐树,老槐树?” 槐树闻声从地里抽出长长的根系,熟门熟路地把一垒布匹全部拉进土里。 大妞推开门,笑盈盈地露出半个身子,只瞧见尘土飞扬,母亲正对着一堆丝线发呆。 “怎么这么多灰尘,起风了吗,哎呀,娘~~~你怎么又把线弄成一团了。” 董娘子尴尬一笑:“这不是听见你叫太激动了,一时没留神嘛。” 大妞懊恼地鼓着脸,看着她无辜的模样,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长吁一口气,还能怎么样,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 大妞无奈道:“那好吧,快进来吃饭吧,等我下午再来理。” 说着就上前接过丝线,雪白的线边缘登时绿光闪烁,隐隐显露出青枝绿叶的模样。 董娘子大惊,忙一把夺过丝线,刚刚一动作便觉不好,抬头果然对上闺女愕然的眼神。 大妞杏眼圆睁,惊奇道:“娘……你怎么了?” 董娘子顿了顿,嗔道:“明明说好今天下午去打弹弓的,你又变卦,丝线我来理,你放心,我理得可快了,要不了一炷香,全部都能理好。” 大妞抿嘴一乐,唇边浮现一个浅浅的梨涡:“又吹牛,我才不信呢。没事,我已经长大了,打不打弹弓都无所谓,不出去还能少见一天赵二狗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呢。” 董娘子本来正忐忑着,忽然听到这一句话,忐忑即刻被怒火取代。 “什么,赵二狗,那群混账东西又来欺负你了?!” “没有~他们什么时候能在我手下讨到便宜啊,除了叨叨几句,他们啥也不如我,啥也做不了。” 大妞连忙解释道,摆摆手,一脸志得意满。 “叨叨也不行!”董大郎猛地推开门,他手中还端着两盘新抄的小菜,脸上却已经是满面怒容,一不留神间他将妻女的对话全听见了。 “什么东西,难怪赵二狗他爹在我面前说三道四,原来自己儿子不中用,只能来说酸话。大妞,别听他们的,他们下次再在你们说什么女子无才就是德,女孩儿就在守在家里洗衣做饭什么的,你就直接唾到他脸上去。” “胡说八道。”董娘子反驳道,“她好好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这么粗鲁。” 董大郎不敢顶嘴,他皱眉道:“那就回来叫爹,爹替你去揍他们。今天我们就光明正大出去打弹弓,明儿个就去集市买书,买笔,买砚台。让他们知道,我闺女就是比他们强,是学堂里第一个破格收的女学生!” 大妞扑哧一声笑出来:“爹,杀鸡焉用宰牛刀,收拾他们我就够了,哪里还用劳动你,你放心。” 眼见爹娘还要说话,大妞又摆摆手道:“他们还能叨叨,只是因为我不乐意同一群小屁孩计较,你们要是不放心,下午咱们就去打弹弓,让你们瞧瞧我的手段。” 董娘子不由一笑,偷偷觑了一眼董大郎,揶揄道:“娘可不是你爹,娘一直相信你啊,这样吧,下午你们去,娘得去把布匹卖了,不然明天哪有闲钱去买笔墨纸砚啊。” “可是娘,你一个人……” “你娘不是三岁小孩,行了,全部住嘴,都进去吃饭,我主意已定,休得多言,走吧、走吧,快走,再耽搁菜都凉了。” 父女俩面面相觑,只能听话转身往屋里走去。 董娘子这才长吁一口气,从袖中取出早已变回树枝原形的丝线,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法力越来越强,有时连她都要压不住了,这样下去,迟早会露馅的。 董娘子愁绪满怀,而顷摇摇头。不行,能得这一段姻缘,有了这样一个女儿,本就是三生有幸,她一定要用尽全力,把这一切都留下来。 闹了这么一出,槐花饭虽香甜,可三个人因着心中有事,都有些食不知味的意思。 午饭用尽,收拾完碗筷,一家人就在门口分别了。 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大妞拉拉父亲的手不解道:“娘干嘛非得今天去卖布,就只有两匹布而已,就算卖了,也换不了多少铜钱啊。” 董大郎笑笑不说话,心道,你娘的两匹那可不是普通的两匹,说不定可有十来丈长呢。 只是,父女俩这次都猜错了,董娘子快步走到郊外,飞快取出一枝香来,以一把五彩斑斓的扇子轻轻一扇,顷刻香燃,袅袅青烟,直上重霄。 而另一旁,大妞和父亲穿过田野,往不远处的山峰走去,所去之山正是前世张静丧命之地——翠嶷山。 她转世之地,就是前世死亡之地,大妞每每想起,都觉得真是一种非常奇异的巧合啊。 他们沿着山间小道慢慢上山,此山四时皆是郁郁葱葱,路旁碧草如丝,野芳幽香,佳木繁荫,远远望去,翠色/欲滴,方得翠嶷之名。 大妞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手里弹弓绷得紧紧的,时刻关注林间的动静。 董大郎在后方笑道:“大妞,慢点儿,这儿没有多少雀儿,你忘了,我们要去泉眼附近,那儿气候温暖,鸟雀才多呢。” 大妞回头一笑:“我记得啊,只是要时刻准备着,万一有一个瞎眼的碰上来了呢。” “切,董大妞,难怪你考试能碰上几个答案,得过几次高分,原来都是靠瞎猫遇见死耗子,碰上的啊。” “老大说得对,她就是靠运气,不然一个丫头片子,凭什么考第一!” “对啊,对啊。” “我看就是这样。” 大妞柳眉一蹙,从一旁草丛中突然蹿出来七八个半大少年,刚刚一番挑衅之语,正是出自他们口中。真倒霉,日日学堂上见着也就罢了,怎得好不容易放假也能碰上这群涎皮赖脸的无赖,大妞心下暗道,眉宇间不由带出些厌恶之色。 打头的那个,生得不坏,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猿背蜂腰,正是赵二狗。二哥是父母起得小名,为着读书,先生倒是给他取了个学名,叫做赵旭。 二狗兄与诸位同窗也是趁着春暖花开出来松散松散,适才在山上野餐,现在吃完了下山不就正碰上大妞父女了吗?他初时开口说话本是假作淘气挑衅,可一见大妞这幅模样,当即就添了几分真火。这又是为何呢?原因细究好笑。 大妞生得酷肖董娘子,眉宇又有几分董大郎剑眉星目的气韵,这就在花容月貌之中,凭添了三分英气勃勃,莫说是在这小乡村,就是人世间,也是罕见的美人。 当日她走进茅草搭就的学堂,当真有光照陋室,顾影徘徊,竦动左右之感。因而,学堂中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想与她搭话,做出些非常举动来引起她注意力的。可是大妞由于前世童年阴影,一看到这些揪她头发,藏她东西的小男孩,就想起过往同父异母弟弟对她的欺凌。 于是,大妞的态度先是敷衍,接着演变成漠视,最后竟恶化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再加上她成绩优异。出于嫉妒、隐秘的喜欢,恶作剧等等种种心理,这群以赵二狗打头的小男孩现在是一见她就挑衅讽刺,想引得她生气,可她一旦真露出厌恶之色,他反而心下不虞起来。对于这种挑衅,大妞向来应付得游刃有余,这次当然也是一样。 大妞拦住正愤怒的董大郎,疾疾拉开弹弓,当头就打。 “是啊,我一向运气好,这不,一出门不就遇见了几个乱窜的老鼠吗?” 她身手敏捷,反应奇快,几下就打得几个半大小子抱头鼠窜,赵二狗气急败坏,捂着头忍着痛都要冲将上前。 大妞抬脚就要踹,看得目瞪口呆的董大郎连忙挡在女儿身前,有力的大掌牢牢制住了赵二狗。他怒道:“在我面前,还敢说我闺女的坏话,你当我是死的吗?” 大妞一愣,收回脚理了理裙子,闻言直乐,二狗被抓得难受,却强忍着一言不发,极力挣扎着,无意间听见笑声,抬头一看,瞥见她的笑靥,又是一阵恍惚。 董大郎一把将赵二狗推开,斥道:“再欺负我们家大妞,我就亲自上你们家让你爹评评理,这世上有没有这么壮的小伙子欺负姑娘的道理。” 赵二狗踉跄几下站稳身子,黝黑的脸隐隐透露出红色,他连头都不敢抬了,嘴里嘟囔道:“还姑娘,下手这么黑,哪里像个姑娘了。” 大妞当然不会搭言,有人护着的感觉再好不过,她只管站在爹爹身后瞧热闹就是了。 正当她笑得花枝乱颤时,异变发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如同海啸狂风,裹挟这滔天巨浪突如其来,迅速淹没了她的心田。 那是一种隐隐的战栗,又像是一种难言的激动,在内心深处,在每一根血管里,恣意奔流,从头顶滔滔而下,冲刷着脚尖。大妞浑身颤抖,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住,她有一段时间甚至喘不过气来,可在短暂的停滞后,就是剧烈的跳动。 砰砰砰砰,一下接着一下,如疾风骤雨,如战鼓雷鸣,她飞快地旋过身,乌黑的秀发划过一道亮丽的弧线。大妞如同一只矫健的豹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进丛林里,朝着心指引的方向。 “大妞!大妞,你怎么了,快停下!” 董大郎和其他人都惊呆了,所有人都是拔脚就追。 大妞耳里分明听见了爹爹的呼唤,可是那种奇异的感觉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她全身的意志都下达同一个指令——跑! 树枝划乱了她的头发,无边无际的绿色遮蔽了她的视线,绣鞋被泥土玷污,脚尖隐隐感觉到了溪水的清凉。她好像只跑了片刻,又好像跑了整整一个世纪。 终于达到目的地,她顿住脚步,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绯红的脸颊仿若春睡海棠。她伸出双手,颤抖着拨开灌木,之后便是倒吸一口冷气,无边无际的金光,刺入眼中的是比太阳还要灿烂辉煌的金霞。 就在这时,就在视力被彻底夺走时,她分明听见了什么扇动的声音,耳边风声呼啸,她的裙摆都被吹得飞舞起来,是有什么东西正朝着她冲过来! 大妞大惊失色,理智此时已经回到了她的脑海,她下意识地拉满弹弓射出去,用尽全身的力气。 伴随着石头入肉声,她听到一声鸣叫,一种极度陌生却又宛若金声玉振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