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此语,座中一片沉默。傅易说道:“我看”
殷昀道:“无论许謇是胜是败,刘将军都已经失了先机,不如纳郁州而自守。但如果贸然出兵占领周围的郡县,未免招致不必要的反抗。若有州牧的名义,此事便顺遂许多。因此我等看岑公无关大局,将军所等的,却正是岑公的行踪”
他话没有说完,余都尉已经开口,他语气中倒也没有格外惊讶的意思,只是喃喃道:“大成四百三十年,人心竟至于此?”
又正色说道:“天下人怎么想,余端不知道。但扬威将军驻守郁州,是受先帝的重托。如今甘露教的余孽尚未夷平,不敢分兵平叛,也是将军的职责所在。当时雎阳惊变,将军不能救援,夙夜不安,我都看在眼里。将军必无此意,是殷先生多想了。”
殷昀也没有反驳,说道:“想必是这样。”
此后气氛大不一样,余都尉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傅易脸色颇有些尴尬,送余都尉出去,回头见殷昀还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上,说道:“看你还自称是个说客,把人都给说走了。”
殷昀说道:“他不但走了,回头还要劝你与我绝交。”
傅易道:“他难道不应该吗?”
他面色有些冷淡,殷昀道:“是真是假,等岑斐成进了大营就知道了,想必余尉不能与刘将军绝交吧?”
又道:“他此时走得有气势,过几日恐怕还要回来。我一段话还需分几次说,何其麻烦。”
傅易说道:“士彦待人以诚,他为刘将军辩护也是发自内心。用不着嘲讽他。”
殷昀把余都尉用过的茶碗推到一边,说道:“道德君子惹人生厌,正在此处。我与小侯爷说话,就没有这样的顾忌。”
傅易走回到他面前,却没有坐下,慢慢道:“我生平不受人待见,皆因头上有个无君无父的名号。没想到殷先生与我相交,却因看中我这一点。”
韩松远远隔着珠帘听他语气,便知道他已有些动怒。殷昀闻言却笑了,讥讽道:“青天白日何必这样自贬,傅小侯爷若不算心怀君父之人,这城中十万忠心臣子,可有一个见过张缄?”
傅易冷冷说道:“那我还要多谢殷先生赏识了?”
殷昀坦然说道:“世上有人论迹,有人论心。有人求名,有人求实。余士彦之辈,未必真能为国效死,但我发悖逆之言论,他无论信与不信,总要跳起来拂袖而去。傅小侯爷这样的人,虽然一心要为严氏朝廷尽忠,却能坐下来听我一言,还能承认我有几分道理。所以我一向说,小侯爷是个妙人。”
他当面说好话,傅易也不好摆脸色,默然片刻,扶膝坐了下来,说道:“我固然坐在这里,并不觉得你说的有理。”
殷昀说道:“仲明,你总该比余端更有见识才是。怀帝荒淫,思帝昏聩,先帝威慑天下,偏偏暴虐无常。人心思变已经很久了,刘将军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尚且不能劝动你的舅父,又怎么能拦得住天下人?”
他又说道:“我是从司州过来的,你又去了一趟景州,难道不知道这中原大地已经是末世的景象。你在我这院子里看雪烹茶,数十里外兵戈过处,已是片瓦无存,尸骨塞道。余尉心中几百年的盛世,只剩一层薄纸罢了,如何是几支孤军能够挽回的?人心倾覆,如雪崩潮涌,纵是霸王那样的盖世英雄,妄言弥合,也要横死沟渠!”
他此言说罢,傅易默然不语。殷昀说道:“仲明,初见时,我曾经与你说,天下多的是为名所困的人,难的是无敬畏之心的人......”
两人说话越来越低,韩松正凝神静听,忽然屋里咯噔一响,是有人往外走出来。她连忙坐好,片刻后傅易把珠帘一掀,含笑问道:“功课做完了吗?我带你出去玩。”
韩松出乎意料,十分高兴。她先回书房,把答卷放在案上。看到殷昀脸色不佳,吃了一惊,顿时放轻了动作,又悄悄跑出来。
傅易在院门边等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株积雪的梅树。听到动静,见她小心翼翼,不由笑了,问道:“你喜欢潜光做老师吗?”
韩松说道:“是呀,殷先生懂的多,说话也有趣。”
傅易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有趣。”
韩松问道:“殷先生是义父的朋友吗?”
傅易顿了一下,说道:“是。”
虽然这么说,他神色却有些微妙。他没有再说什么,伸出手来,牵着韩松往外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