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莲无(1 / 1)山鬼首页

白檀骑在化为白龙的祁连背上,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犄角。她原本以为他全身的体温都低于常人。但出乎她的意料,祁连双角竟然微微发热,带着人类的温度,还有一点柔软的触感。白檀不敢太用力,害怕自己抓得太紧祁连会觉得不舒服,又担心自己会从他背上掉下去。虽然身体不敢放松,但她心里还是有着一点小小的满足。在河上看到白龙穿过云雾降临人间的那一刹那,白檀以为自己真的看到了传说中的神灵,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没想到她现在可以坐在白龙的脊背之上,跨越偏僻的街市和暗淡的灯火,飞向天空。可惜白檀心里微妙的快乐还没来得及发酵,就在看到街上景象的那一刻化为泡影。她看到猩红的火焰正舔过街上的店铺,发出摧枯拉朽的巨响。刚才还沉浸在美妙梦境里的凡人们,像是突然堪破真相,看到了恶鬼的真面目,开始求告无门地四散奔逃。而原本用灵巧画皮伪装自己的妖鬼,已经撕开了身上的伪装,看着满街鲜美的食物,按捺不住激动发出哭泣般的诡异笑声。他们进入那条暗街的时间不长,但就在那一场赌局之后,刚才还热闹无比的山市现在竟然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祁连飞得不高,几乎就从店铺顶上擦过,白檀在这个高度,可以把眼前残忍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感觉,这一切好像都不是真实的,都只是梦幻。她如同一个远在天外的冷漠神明,静默地看着人间,看着这一副鲜活如生的鬼怪噬人图。这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强行把白檀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之中。白檀循着哭声看去,在两间商铺的狭缝之中,一个没人的角落里,不知道是被谁遗弃的婴儿,正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仿佛在急切地寻找母亲怀抱的慰藉。而他的母亲,也许早已葬身妖怪的肚腹,总之,这里四下不见普通人类的踪影,反而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怪人,像是跟随哭声而来,正在四下张望。他的身体枯萎得像树皮,脸上却长满了鲜红的肉瘤。他远远地看到了藏身暗处且没有被其他鬼怪发现的婴儿,吐出蜥蜴一样的舌头,贪婪地舔了舔嘴唇。白檀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偏过头,害怕看到孩童稚嫩的身体被撕碎的场面。感觉到白檀的颤抖,祁连似乎也发现了那个命在旦夕的婴儿,白龙夭矫的身形在空中一顿。原本摇摇晃晃走着的怪人抬起头和白龙对望一眼,仿佛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开始拔足狂奔。他干枯的身体含着极大的力量,每一步踩在地上,都会踏得地砖崩裂。与此同时,停在空中的白龙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向下俯冲,龙尾高甩,在转瞬之间就冲到婴儿面前。虽然白龙的速度已经升到极致,但怪人的反应更加敏捷。他俯身前扑,躲过了白龙锋利的前爪,手指堪堪碰到婴儿的襁褓,哭丧的丑脸上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容。就在这时,白龙和怪人对峙的夹角处冲出一个白衣的女人。女人的动作也是快若闪电,白檀还没看清她的脸,就见她甩出一条长长的水袖,布料绵软却暗含力道,向上一勾,婴儿被她的长袖抛入高空之中。女人向上跃起,接住婴儿,落在旁边铺子的屋檐上。祁连见到婴儿得救,也拔起身躯,化为人形,带着白檀落在了房檐上。怪人发现自己几乎得手的食物被抢走,怒得连连大叫,用自己枯瘦的身体狠狠撞击几人立足的那件商铺,撞得墙灰如盐屑般纷纷落下。白檀从屋檐上捡起来一块拳头大的碎砖,瞄准之后朝着怪人投出去,刚好砸中他的头顶,怪人也是愚笨得可以,不知道石头是从哪里投来的,只有抱着头朝四周吼叫。白檀把手上的灰拍干净,对怪人叫道:“没脑子的人,就会被打,鬼也一样。”祁连看见她孩子气的举动,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看到刚才援手的白衣人怀抱着婴儿,朝他们走过来,掩住嘴唇盈盈一笑。“你是之前在悬崖边救我的人?”白檀忽然回忆起,“后来也是你的歌声……”“是我。之前不知道姑娘你是祁连大人身边的人,所以冒犯了。”女人欠了欠身。白檀没有说话,之前她和女人见过一面,当时她是个普通人的样子,而现在带着一身妖气,女人一定能察觉出这其中的差异。她担心会给祁连招来什么麻烦,干脆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女人见她不说话,柔柔地笑了,又转向祁连说道:“我叫莲无,只是个被大人物支使的水鬼罢了,希望大人不要记恨我。”她原来是个死人吗?白檀把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只觉得她虽然全身上下都带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但并不像个死人,反而有一种清淡的美丽。“我不至于因此怪罪你。”祁连说。听到祁连的话,莲无松了口气似的,“多谢大人体谅,我也是身不由己……”她说话时眼里也带着一层朦胧的水雾,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可以选择,谁又甘心为虎作伥呢?”白檀心里一动,想到她之前站在浮桥上仰望天空的样子,正想说些什么,整个大地却忽然开始摇晃起来,加之那个蠢笨的怪人还在不死不休地撞击着店铺,他们脚下的屋檐经受不住如此强烈的撼动,竟然寸寸迸裂开来。白檀一个站立不稳,差点从屋檐上滑下去。祁连眼疾手快地把她往上一拉,大喊道:“抱紧我!”这次祁连片刻遮掩的时间都没有,人形的身体被急遽拉长,原本十分清俊漂亮的面孔向外凸出,脸颊长出雪白的龙须,伸展的躯体也被冷光闪烁的鳞片包裹。祁连用尖利的牙齿勾住她的衣服,把她向上一抛,同时强健有力的前爪在地上一蹬,矫健的身体立刻往上跃了几米,刚好接住白檀。而他们原本站立的那一爿商铺,就像被推倒的沙丘,在片刻间化为齑粉!白檀被祁连抛上天空,刚刚体会到令人心悸的失重感,又立刻跌回了祁连背上。这一次她没时间害羞,从善如流地抱紧白龙修长的脖颈,大声喊道:“大人,那个女人和婴儿还在下面!”祁连刚才救白檀的时候没有留神莲无,现在已经晚了。只见她抱着啼哭的孩子,在行将碎裂的屋檐上跨越,左支右绌地用她绵软的袍袖抵挡着时不时冒起的火焰和飞溅的巨石。白檀不得不承认,她真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在这样窘迫的状况下,她飞速移动的轻盈身躯仍然像是在展露某种曼妙的舞姿,炫目无比。但白檀也看清了,她没有撒谎,她的确不是什么妖力强大的大鬼,她唯一能够倚仗的就是那能诱惑人类进入山市的美妙歌声,如今面对真正山崩地裂的变故,妖力微小的她像凡人一样脆弱。白檀没有猜错,身陷囹圄的莲无几次三番想要从那一列商铺逐渐碎裂的屋檐中冲出去,但四处都是遮天的烈火。她是生活在水里的亡魂,一靠近大火就疼痛难忍,无法呼吸,更何况是在这漫天的火墙之中。她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反而感觉皮肤像烧起来一样灼热。白檀在高空把她的一切看在眼里,想到她之前所说的身不由己之类的话,心里五味杂陈。她应该是想回到水里去的吧,虽然她为河里的妖怪作祟,害了不少人,但那毕竟她作为一个冤魂,最后一个能够安栖的地方。“大人,我们能帮她吗?”白檀费力地开口说道。她知道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求祁连救人是一个十分不懂事的请求,但她难以启齿却不得不开口。否则那个女人会死,彻底地死亡,什么也不剩下,她在度过如此不自由的一生之后死在这里,岂不是太凄惨了?祁连没有回答,他驮负着白檀,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口中隐约含着雷鸣般的低声咆哮。地下的震动越来越强烈,莲无已经没有力气再逃跑了,她从一个房檐上跌落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好在她本来就是鬼,没那么容易再死一次,但如果一直困在火场中,被烧得魂飞魄散是迟早的事。悬停在空中的白龙发出一声长吟,仿佛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猛地向下俯冲而去。“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放手。”恍惚间,白檀听到祁连的喊声。耳边风声呼啸,飞速下降时所遭遇的空气阻力仿佛刀片般从她的脸上切过。白檀睁不开眼睛,只有趴在祁连的背上,死死抱住他的脖子。祁连全力下冲,几乎化成一道坠落的流星。眼看离莲无只有几步的距离,白龙弓起背脊,前爪微微抬起,想要在贴近地面那一刹那将她拉起。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原本震动不已的地面突然平静了一瞬间,极短极短的一瞬间,短得像流动不已的时间突然停止,擦出了一束小小的火花。接着,下一秒,白龙和莲无之间的地表猛地炸裂开来,一个巨大的黑色头颅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它仿佛久未见到新鲜的人世,发出一声狂喜的咆哮,声震天地,有如雷霆,无形的声浪似水纹一般扩散开来,形成无穷无尽的巨大涟漪。首当其冲的祁连仿佛凌空撞上一道不可见的屏障,被啸声狠狠击退。骑在他背上的白檀也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置身于一座被击响的大钟里,近在咫尺的强劲音浪让她在那一刻几乎失聪。而在另一侧,比白檀和祁连更加虚弱无力的莲无更是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斜斜飞出,撞到一面断墙之上。她手里抱着的婴儿跌落在地,当场摔成肉泥。这个孤苦伶仃的幼小生命,刚刚逃过一场死劫,还没来得及见到新的日出,就殒命在此。白檀腾不出感情来悲叹婴儿的死亡,她伏在祁连背上,目光完全被冲出土地的那个巨大生物吸引了,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一条硕大无比的蟒蛇,它只伸出了一颗头和小半截脖颈,但仅凭它露出的这一节身体就已经达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它身体上的每一片蛇鳞都比人体还大,在冰凉的月光下发出一种令人心寒的冷光。它摇头摆尾,发出一种欢畅的嘶嘶声,呼吸吞吐新鲜的空气,喉咙中隐隐发出风雷嘶吼之声。“这是什么……”白檀颤抖着问。祁连幽幽地叹道:“这是烛龙,烛九阴!”白檀被彻底震撼,讷讷地说不出任何话来。这是她生平见到的最大生物,哪怕只是头颈,就比显出白龙真身的祁连要大上十几倍,白檀可以想象,假如他的整个身体钻出地面,将会绵延千里,带着一种毁灭山河般的壮丽之美。“他的蛇身被封印在山体之中,只有每年山市之期,月中之时,为了进食,他的头颈才能脱出封印离开地底半刻。”“进食?”“一天吃够一年的量,然后在地底开始新一轮的沉睡。”祁连的声音不大,但烛龙仿佛有所察觉似的,支起身体,两只眼睛冷冷地扫过他们所在的地方,眼中寒青色的光芒照亮了灰烬般的大地。“祁连!”烛龙突然开口,原本的蛇头竟刹那间变化成一张人脸,那是一张能称得上慈祥的老人面目,皱纹深纵,须发皆白,只是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片刻痛苦,片刻欢愉。“烛龙大人。”祁连淡淡地回应道。“你的魂魄日渐虚弱。”那张扭曲的人脸发出穿云裂石般嘹亮的大笑,“煌煌天神,贱若虫蚁。曾被吾等神光照耀的愚民,而今又在何处?”烛龙的咆哮声如黄钟大吕般古朴森严,激烈的喝问竟然让人产生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白檀趴在祁连的背上,感觉四肢发软,差点从龙背上滑下。微风鼓起,她手腕上的红纱随风飘拂,像是一双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她深吸一口气,抓紧了祁连的龙角。祁连在烛龙山海般狂盛的威压面前却像暴风雨中沉默矗立的山石,一言不发。见他没有说话,烛龙更加兴奋,疯狂地扭动着蛇身,“善归于孽报,恶胜于神格。祁连,吾终将见你心中恶鬼吞吃神魂,见你步入无边地狱!”烛龙仍然在狂笑,但面对他的挑衅,祁连却表现得平静极了,甚至连紧贴着他背脊的白檀都感觉不到他有任何一丝慌乱和愤怒。他不卑不亢地答道:“静观大人教诲。”烛龙眯起蛇眼,静静注视着祁连,眼里闪烁着让人看不透的光。良久之后,他摇身一变,人面消失,重新变回了凶残诡谲的蛇脸,高声狂喝道:“滚罢祁连!弱小如你令我作呕!”说完之后,烛龙仿佛真的对祁连不屑一顾似的,转头面向烈火飞卷的商铺,伸出舌头,从烈火上舔过。白檀在祁连背上支起身体,想看清莲无落在了哪个方向,白龙却突然摆尾,冲天而起。白檀一惊,“大人,那个莲无……”祁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他说:“我救不了她。我也只是山中的一只恶鬼,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救得了谁呢?”白檀再也说不出话了,她遥遥地向下望去,看到烛龙仿佛丘陵一般的头颅扫过连绵的房屋,凡人,鬼怪,甚至烈火和土石被它一齐吞下肚去。白檀已经看不到莲无的影子了,也许她已经死了,她本来就是一个作恶不断的水鬼,现在死在烈火中,也许能干干净净地投胎吧?“对不起。”白檀在心里默默地说。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极细极细的歌声忽然从火海中拔起。仿佛月过山岗,水落石出,那个女人的声音穿过一切阻隔、屏障,像云雾一般经行到了高天之上,曼妙地流动、攀行,像是最柔弱的菟丝花,终于找到了攀援的巨木。白檀听到歌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莲无的全部情绪,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懊悔、甚至她的仇恨。她鲜活的歌声带着她凄楚的灵魂穿进了白檀的身体,和白檀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白檀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莲无,她了解了她的一切,她的今生,她的爱恨,还有——她不想死,她不想魂飞魄散,她想活下去!这种强烈的念想瞬间击碎了她全部的理智,也击碎了她对祁连的愧疚——她放开了抱住祁连的手。祁连感觉到白檀的动作,遏制住上行的身体,强行在空中转身,刚好看到女孩从他的面前跌落下去。她瘦小的身体就像一个微不足道的石子,马上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一次袭来,祁连绝望地叫道:“白檀!”他飞身下扑,但和白檀之间隔得太远,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白檀加速下落。白檀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心里很深的地方悄悄一动,她想起来好像还没来得及告诉祁连自己的名字。可能没有让你送我下山的机会了,和你还没有说几句话,不过幸好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很抱歉,又连累了你,但我一定要去救她,因为知道了她有多么的痛苦,和多么的不甘!女孩竟然在半空中对着白龙展露了一个微笑。那个微笑美丽到极致,像是行将猝死在风中的野玫瑰,急遽盛开,急遽枯萎,带着一种舍生忘死的绝美,因为短暂,所以让人格外珍惜!这时的白檀,离烛龙只有几步之遥。她最后深深地看了祁连一眼,收起脸上的表情,带着莲无歌声赋予她的余勇,竟然借着下落之势,在空中生生地翻转身体,拉开了祁连之前系在她手腕上的红纱,红纱如一片盛开的红莲花瓣,从天际坠落,而她的手里握着祁连为她赢来的那一把“不动山中”,直直地砍向烛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