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握拳用劲,手里的疆域草图被捏出褶子,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卸了力道。
恍惚看见纸上有一道黑漆漆的影子,她一惊,刹那间抬头一看,便见魏长砚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眼前,一张脸在昏暗的烛光里半明半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赵珩吓了一跳,把手里的图纸照着他的脸给扔了过去。
魏长砚掀了掀眼皮子,伸手接过在半空中仓皇摇曳的图纸。
他借着烛光垂眼看了片刻,将之抚平,递还给皇帝。
赵珩皱着眉接了,搁在了一边。
她抬眼细细审视魏长砚,心惊地发现他整个人笼在一层戾气里,像只蛰伏已久、下一瞬便要发起进攻的豹子。
“你查清楚了?”她低声问。
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轻“嗯”了一声,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并不愿再开口多说了。
皇帝对他不怎么恭敬的态度有些不满,她发现此时此刻的魏长砚脱离了她的掌控,亦或者说,眼下魏长砚不再情愿乖乖由她掌控。这委实令她感到不安。
她拿出皇帝的架子,蹙着眉问:“你怎么一声不响地进来了,也不行礼。”
魏长砚顿了一会儿,淡声答:“臣行过礼了。陛下太专注了,没瞧见。”
赵珩噎了一下。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气来,打算把声音放柔再出声问他沈长音的事,却被他抢了先。
“陛下怎么又失眠了?安神香不起作用了吗?”他轻声问。
她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顿了片刻,不答反问:“长砚,神策军的兵力如今还剩几成?各地方节度使的兵力又有多少?西面的吐蕃和北面的回鹘在边境有摩擦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把他问得有点懵,未等他整理思绪,便听见皇帝一声压抑的哽咽。
赵珩把脑袋深深埋在膝上,抱紧双腿,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小团。
她陷于深深的懊悔自责和自我厌弃中。茫茫深夜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吞噬掉所有支撑她的力量,以致她在悬崖峭壁边腿一软脚一滑,便坠入万丈深渊,永劫不复。
她从出生起就被禁锢被逼迫,在权力的倾轧之下苟延残喘。无尽的荣耀皆是虚妄,肩上的责任却沉重如山。
魏长砚眉头狠狠一拧,下意识想伸手去轻抚她颤抖的脊背。
皇帝自小坚强过人,这般脆弱的姿态,大抵全天下也就他一人曾在她小时候偶然见过一次。
彼时小皇帝在兴庆宫被陈太后磋磨,回了紫宸殿又遭到李婉仪痛打,她趁着李婉仪外出,一个人躲在屏风后,缩成一团,压着声音抽抽噎噎地哭。
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几番踟蹰之下,他到底还是伸出了手,如小时候那般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脊背,顿时发现她简直称得上瘦骨嶙峋,他的掌心能清晰地摸到她脊椎骨的凸起和凹槽。
赵珩在他触到她脊背的那一刹那僵了一瞬,而后仿佛抓住了坠进深渊时的最后一根绳索。
她在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安抚之下,渐渐缓过神来。
魏长砚自昏暗恍惚的烛光里看见皇帝徐徐抬起来头来,仿佛光是抬起头就已经用掉了她全部的气力。
皇帝的脸色在半明半寐里看不甚清,却已然让他松了口气。他以为她仰起脸来会是一张泪眼朦胧,泪痕阑干的脸。
好在不是。
赵珩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在李婉仪死后发过誓再也不掉一滴眼泪,她说到做到。李婉仪对她耳提面命那么些年,“不准哭”三个字牢牢印在她脑子里。
小时候的赵珩可以哭,哭一哭就过去了。然大梁的皇帝脆弱到落泪,传到御史们耳朵里,又要遭受好一顿讨伐;传到各地方节度使的耳朵里,便愈发让人觉得她软弱可欺、不必放在眼里;传到吐蕃回鹘等异族人的耳朵里,岂不是笑掉大牙,让外族人戳大梁人的脊梁骨!
她是皇帝。
是大梁的皇帝。
是赵氏江山的皇帝。
可有谁问过她到底想不想做这个皇帝?!
魏长砚的手仍在皇帝的脊背上轻柔的抚摸,帮她一点点寻回丢失的力气。
赵珩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把脸颊深深埋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