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伤口 2008年夏天。只记得阳光毒辣,地面丝绸一样的光芒在增厚,街道安静似乎可以融化。微风死气沉沉,连衣服摆子都吹不起来,但吹过我胳膊上的伤口时,却还是很疼。我用手将胳膊肘上方的那条血迹抹开,又痒又痛,夏天的高温将这股血腥味蒸发得十分难闻。恶心。 我将脑袋拼命转过去,却还是没有办法完整地看清楚胳膊后面的伤口,但我知道它一定皮肉绽开严重,面积很大,深可见烂掉的肉,它以倾斜的弧形从胳膊肘绕到我的肩头,像条红色的波浪咬在我的皮肤上。 我几乎吐出来,因为我差点看见自己森白的骨头,我这万般扭曲的表情被一个肩膀很宽的中年男人看见了,他把心疼的模样像镜子一样暴露在我面前,“还疼吗?忍忍啊,待会就有姐姐来给你包扎了。” 我没有说话,我穿着白色的宽松短袖,胸前的印花是一串英文字母。靠近伤口的地方沾满了血迹,在夏天的气温里发臭。于是我卷起袖子,一直拉到肩头,袖子有时候垂下来会碰到伤口,肉就刺刺地疼。因为这是廉价的布料,并不柔软。那个男人就这样一直看着我,直到看清楚了我身上的伤口不止有这一条夸张的血口,还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或者是从伤疤那个位置重新撕开出来的伤口,溢出珠子大的血液。 触目惊心,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形容词,而面对他,目瞪口呆,是我唯一替他想出的形容词。 “郑警长,药箱找到了。”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穿着警服,扎着高高的马尾,额头没有一缕头发掉出来,听见郑警长点点头,她就开始用酒精洗掉我伤口外面的皮肤,“忍忍啊,不包扎会发炎的。” 我点点头,咬着牙齿,我疼得想哭,可是早在之前我就将泪腺挤干了,再哭,我觉得都会挤出血水来。事实上我不能哭,不然显得我之前的哭有些虚假,我是真的在那一刻花光了所有的眼泪。其实还要缝上几针,因为皮开肉绽的范围比较大,可我死活都不肯,我说自己皮肤自愈快,过几天肉就会自己黏上。 “你叫什么名字?”郑警长问我。 “顾心尚。” “几岁?” “11岁。” “1997年出生?”他好像有些不相信,还以为我报错了年龄,直到我点头说“是啊”,他才将资料填好,“你看起来……不像11岁,反倒像9岁。” 我恍然大悟,光看样子我的确跟11岁的孩子搭不上边,因为营养不良我又矮又瘦,而且没有任何婴儿肥,骨头的轮廓在皮肤外清晰可见,我看起来像排骨精一样。我不停看自己的手指,黑乎乎的。很难看。 “你知道……”他声音艰难地从喉结滚出,“你妈妈为什么要打你吗?” “她说我应该下地狱。”我虽然是第一次进警察局,却习惯他们夸张又赤、裸的注视。 “为什么?” “因为我不小心碰到她放在厕所台上的金耳环,把其中的一只掉到排水口里。” 我看见他们一脸震惊,就好像我是个事不关己的人,而他们才是整件事的受害者,帮我包扎的女警员用力吱了一声,就像那种过马路的老鼠被车辆碾过时发生的声音,“就为了这件事?” 她好像不敢相信,把“这件事”弄得极其敷衍一样,可对我来讲,把我妈那一对纯金的耳环弄掉了其中一只,并且永远找不回来,不亚于我用44号的带屎的拖鞋,用力拍在我妈脑门上的严重性。 “我妈身上最值钱的,就是我爸结婚时送的那对金耳环!”我的口气很硬,就好像只有我非常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这对耳环比我的命还重要!” “就算这样……”他的声音过分慈爱,“你知道她用什么打你吗?” “知道。”我努力回想,但这样使我很痛苦,就好像那些血液再次新鲜地流出来,从血肉模糊中变成一片黏糊糊的血迹。尤其因为天气热,警察局的地方又小,天花板挂着吊式风扇,正用力地旋转着,那些流动的风,仿佛拍在我的伤口上。 疼。尤其女警员在最后绕几圈,扎上了结。“好了。”她冲我笑,仿佛陌生人都是这般友好的,亲切。善意。除了我妈,她骂我时,牙齿像极了正在吃肉的时候,总让我一阵寒森。 我知道自己犯的错已经是滔天大罪了,我第一次见识到我妈的凶狠与歹毒,真的,虽然她脾气臭,但不会一下子这么神经质,她要杀我,我已经确定了眼神,那一下,毫无疑问,她是用了杀我的力气,如果那把刀不钝,我可能已经一命呜呼了。我想起来这几天发生的一些怪事,比如前几天就有人冲我妈扔鸡蛋,是个老婆子,看上去那么慈祥,却当我的面冲我妈身上扔圆滚滚的鸡蛋,我知道那股力气很大,是故意的。我也看见我妈在瑟瑟发抖,不像气的,更多是痛苦。 我并不知道鸡蛋打在身上有多疼,但肯定没有我妈抽我耳光疼,真的,我妈手指有很厚的茧子,像刺一样。只是我奇怪我妈那个人明明一向不会忍气吞声的,可现在她压紧自己的手指,把我的手腕抓得生疼,拉着我低下头走过去。一言不发。 我想她当时一定很生气,因为我妈特别爱面子,让她顶着鸡蛋黄出去还不如让她从十八楼跳下去,可那一天她奇迹般地忍下了。我回头,那老婆子最后一句话,还我的女儿! 回到家,我问我妈,那个看起来慈祥的老婆子为什么会冲你扔鸡蛋?我妈没有回答。直到我说,她为什么那么凶巴巴地要你还她的女儿?我妈二话不说就冲我脸上甩了一巴掌,响亮的“啪”一声,我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哭了。我妈也跟着哭了。很少见,她什么也不说,我也不敢再问。就这样,她原本就被人硬塞了很多气,而我终于将她憋不下去的气一下子扎穿了。我把她唯一那点金弄没了! 她从厨房拿出一把钝掉的菜刀,往躲在厕所里的我一刀砍去。 我发誓,那真的是我叫得最大声最歇斯底里的一次!我叫得仿佛把自己的喉咙都撕开了,而差点以为自己再也说不出话来,连门外一向粗暴的狗也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跟着我一起夸张地叫。 我敢肯定我的肩头以下,往斜面的地方都是血,那种黏黏糊糊又湿热的感觉,足够让我觉得浑身都是臭烘烘的垃圾在发酵。其实被她那一砍我真的没有觉得有多疼,我估计是被我妈凶神恶煞的表情给吓到的,首先她拿起那把刀就已经吓得我够慌了,那把刀是曾经爷爷自己做的,生了锈,就搁在厨房里,刚好我妈正想要扔,就放在了显眼的地方。 不管怎样,我拼命从家里跑了出去,一直跑,脚仿佛有风。 我跑到一个人多的地方,别人正在惊慌失措地看着我这个满身是血的孩子,仿佛我是多么可怕的存在,我看见他们打电话,110,我知道很快就有警察过来,我在电视上见过这样的画面,不过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杀完人后突然像孩子一样乖巧,等待着别人来抓他。我的眼睛也是乖巧的。我甚至不敢说话。 此时痛苦才开始猖狂起来,肩上的火辣已经不算是什么了,疼痛感一下子钻入我的五脏六腑,那些没有受伤的地方却牵引着疼了起来,我看见地面有几滴我的血。正好把地上的蚂蚁染红了,它们一定不喜欢这个味道,和我一样,才那么慌张。 后来,就是警察将我带到这里,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在进车的时候就握紧我的手,仿佛我一定会哭,可不巧,在他来之前我就将眼泪掏空了。 “你妈妈怎么可以用刀砍你呢?”他气呼呼的声音,却被我的一句“为什么不可以”给冷却了。 “你不知道吗?虐待孩子可是犯法的!” 听他这么说,我想起我妈打我时爱用的一句话:“我生你出来,就有本事打死你!你浑身上下有哪一块肉不是我的?你是我生的!记住!顾心尚!就算我把你大卸八块!你也没有资格瞪我!恨我!怨我!” 我学着我妈的语气当着他们的面讲出来,我妈骂人的时候,尤其是对着我,嘴巴里的唾沫星子是溅落出来的,可我口干,没有做到这一点。 他们也许是被我刚才的语气吓到,而说不出话来,但我妈骂得会更加凶,我只是传神,却没有她那么大股劲。 “你不要怕,我带你去找你妈妈,让郑叔叔跟你妈妈讲,让她不打你,她打你,是违法的。” “我不要!”我立马拒绝了,这可是让我重回狮子口里。尤其听到他说“她是你妈啊,虎毒不食子”后,我立马孩子气地亮出我不知道几寸的伤口。我就那样无声告诉他,那个叫“妈”的女人,就差几下力度,就差点把我骨头砍断。 “你爸爸呢?”他肯定想到了教科书上另一个伟大的人,可“世上只有妈妈好”,我妈不好,另一个对于我来说,更是没差。他打我妈的时候,是喝醉酒的时候,身为一个男人却喜欢扯头发,我妈有秃的一块,露着白头皮,那是我爸扯的,没命的扯,就算这样,我妈也没有剪掉那头长发,她还是忍着那股钻心的疼。头发是染的红色,当时最流行这种发色,带着小卷。像泡面那种卷。 我不喜欢我爸,所以我一直对他的事不理不问,而且这几天我都没有见过他,他没有回家,不知道去哪里了。很久很久,都有过这样的情况。不奇怪。 “我不知道他,我好久没有见过他了。”我回答。 “那你还有别的亲人吗?”我没有告诉他我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而外公外婆一点也不喜欢我们,一次都没有来过我们家,我们去村子里见他们的时候,我外婆会关上门,赶我们出去,连同给她的水果,滚到泥巴里。我听见我外婆在门里破口大骂,是骂我妈的,叫她走,不要再过来,不想见到她。“当年是你不要脸!大着肚子跟男人跑了!你就别想再回我这个家!” 外婆虽然老了,但声音洪亮。 我伸手想捡泥巴里的桔子,可我妈一手拍掉,不顾我多疼痛,拖着我离开。后来,我们彻彻底底与外公外婆家断掉了联系。 “我还有一个姐姐,她比我大很多,在上初中。”姐姐,真的是我唯一的亲人,至少是和我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人,除了她,我再也掰不出别人来。没有人比她更在乎我。我被打的时候,她正在学校补课,换平常,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救我,尽管她无能为力,顶多是跟着我一起被打。但我觉得,我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救我的人,唯一让我觉得有人爱我,在乎我。 她会说,心尚,别怕,姐姐在。她会抱紧我。这样子,她就会成为我唯一的力量。 我想到姐姐,红了眼眶。 “你家在哪儿?” “人民路17号,往街道右边转过去。”我记得我的家,那是我爸去年用存了很久的钱租的新住宅,以前我们住的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破瓦房。后来搬在了这个镇子上,买了个商品房。 “你家在几幢几楼?” “最底的地方,C幢,2楼。” 我一说完,他就笑了,“真巧,我是你邻居。” 我想到我隔壁的确有一个新入住的单元。一幢商品楼里,每个楼层都有两个单元。前几天,我还听见他们装修的声音,不过我没有想到竟租给了眼前这个人。 他说:“我今天刚搬过来,签了合同,但是还没有住进去,不过现在我老婆应该到了,现在也到下班点了,我送你回去吧。一样路。” 我还是不想回去,我的家和这个人的家就离了几米的距离,我不知道几米,也许五米吧,也许才两米,因为我听到老师说伸开胳膊就是一米,那我应该是伸了五次胳膊。可那里却近得很,如果我妈在家大喊大叫的话,隔壁的人家就会听到。我量着,我一点也不想进去敲门,我姐姐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不敢见我妈。 她一定会说,我以为你死了呢。用的是尖酸刻薄的口吻。 或者是。你居然还没有死……一点也不奇怪,她都用刀往我身上砍了,再接着用土活埋我,我也不会震惊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