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日,西海区博物馆在官网和官微上宣布修缮完成,重新开馆接客。但由于其官网几乎没有流量,官方微博粉丝数量还没破万,其中大多还是渣浪塞的僵尸粉,所以知道的人微乎其微。 十点半,刘顿来到西海区博物馆,门可罗雀,不,是个雀都没有。 同样是博物馆,国光博物馆近期连预约名额都没有了,西海区博物馆开馆第一天上午只有刘顿一个参观者,包场了。 刘顿以为自己记错了时间,打开手机,重新看了一下官微发布的开馆消息,确认无误,走到入口处,敲了敲紧闭的玻璃窗,“请问今天可以参观吗?” 看门大爷拉开玻璃窗,用圆珠笔指了指“欢迎免费入场参观”的标签,扔出一个登记簿,“姓名,身份证号码。” 登记完毕,开始入场,过了安检门,刘顿对其他藏品毫无兴趣,直奔主题,问安检人员,“请问介绍绿岛历史在那个区域?” “第二栋城堡都是。” 巴伐利亚风格的百年古堡,纵使通着暖气,也有股渗人的凉意,光腿穿着香奶奶过膝透明长靴的刘顿重新扣上貂皮大衣衣扣,没有摘帽子,喝着超大杯拿铁从头开始参观。 博物馆按照时间顺序布置的展台,首先是三里河古人类遗址,对于刘顿这种普通游客而言,所有的古人类遗址都一样,各种尖利的石头、石斧、动物骨头、破碎的陶片、完整的罐子等等。 隔行如隔山,刘顿对文博类知识一窍不通,在她眼里的古人类遗址,和直男眼中的口红色号本质是一样的,尽管千差万别,她也看不出区别。 在她看来,这个绿岛的古人类遗址唯一不同的就是有蚌壳磨的刀和镰,另外有个坑里全是贝壳,另一个坑都是鱼鳞。 此外,展台有个古人类吃饭的群雕像,男男女女围着一个火堆,火堆上面烤着一条鱼,靠海吃海,这个道理刘顿还是懂的。 一路走马观花,古堡二楼就到了近代,咖啡喝完了,刘顿找不到垃圾桶,只好继续拿在手里。 近代史从德国占领绿岛开始,大多是照片,德国建了机车厂,制造火车,建了火车站,把铁轨一直铺到海边码头。 德国人建立啤酒厂,如今机车厂、火车站、啤酒厂都还在正常经营。 德华银行发型的货币、德国的纺织厂、大学、教会学校,最后是法院和监狱,正好是刘顿参观的古堡,造型和以前一模一样。 古堡的一块破砖头还在她房间里搁着,驱邪镇鬼呢。 然后到了日据时期,日本人接管了德国人的产业,建了更多的工厂,敲骨吸髓的从殖民地获得利益,其中纺织厂规模惊人。 有一个展台是专门介绍富士纺织厂的,橱窗里贴着一张一九八/九年的《绿岛日报》,报纸用整版来介绍了日据时期的富士纺织厂和经过新中国改造后的纺织厂,标题是《两代纺织女工,两种人生命运》 四张照片,新旧纺织厂,以及刘顿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结婚照,和观海路七十七号墓园的照片一模一样。 “……万恶的旧社会把人变鬼,在日军的轰炸下,吴淑琴和家人走散,一路乞讨到绿岛,为了谋生,吴淑琴成了富士纺织厂的纺织女工,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住的是大通铺,吃的是窝窝头,双手满是伤痕。” “在残暴贪婪的日本资本家眼里,纺织女工只是赚钱的机器,一旦发现有人生病,怕传染,就立刻辞退,扔到海滩自生自灭。一个寒冷的冬天,吴淑琴不堪劳累,病倒了,被下令卷铺盖辞工。” “……在富士纺织厂当会计的刘征救了吴淑琴,他们相爱,结婚,两个中国人拍结婚照,却被告知必须穿上日本人的和服照相。刘征再三请求,最后被容许穿着西装,这是吴淑琴和丈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照相。” “一九四五年八月三日,吴淑琴一大早蒸了海菜包子,放在铝饭盒里给丈夫带去上班,她等到天黑,丈夫也没回来。吴淑琴跑到富士纺织厂找丈夫,发现纺织厂的日本人都不见了,连同会记室里的重要文件和财物也消失了。有纺织女工告诉吴淑琴,你丈夫被日本人用枪逼着搬空纺织厂,日本人战败,要跑了。” “一艘艘日本轮船驶出港口,有人回家了,有人消失了,吴淑琴孤独的等着丈夫,没有再婚。” “……今天是新中国的纺织女工王海霞和丈夫刘奋斗的结婚纪念日,他们特意买了新衣服,烫了头拍照。结婚五年,有个三岁的女儿。” “王海霞和丈夫是纺织厂双职工家庭,为了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厂区自办了托儿所,幼稚园,为孩子提供一斤牛奶和三餐。每天早上,刘奋斗骑着自行车上班,横梁坐着女儿,王海霞坐在后面,两口子把女儿送到幼稚园,晚上下班一起去接女儿,买菜,做饭,一家其乐融融。” “女儿刘顿说话晚,有人劝王海霞给疑似轻微智障的女儿办个《残疾证》,申请二胎指标。王海霞拒绝了,表示身为国企纺织女工,要有觉悟,绝对不钻政策的空子。为了相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刘奋斗还主动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厂区领导急群众之所急,给王海霞和刘奋斗调了白班,不用三班倒。夫妻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女儿,最近女儿可以清晰的用语言表达想法,和普通小朋友一样唱歌跳舞。” “刘奋斗表示,他给女儿做了智力测试,智力超过一般孩童,他从厂区图书馆借了一本《爱因斯坦传》,每晚当做睡前故事讲给女儿听,他一定要把独生女刘顿培养成为爱因斯坦那样伟大的科学家……” 刘顿觉得视力模糊,都看不清报道后面的内容了,手中咖啡杯杯盖咚咚响,低头一看,居然是泪水敲打杯盖。 不知不觉中,她哭了。 她居然不知道,其实父母一直都在竭尽所能的爱她。 上午十一点三十七分,张木春冲进铜器修复室抽奶,她最近从一天六次,变成一天三次,在熟麦芽汤的帮助下,快要成功断奶了。 被赶出来的唐伯爵见快到午饭时间,也不工作了,去办公室坐等十二点休息。一进门,发现同事们都挤在一台有监控录像的电脑前围观。 “老唐,快来看,咱们博物馆开馆第一个参观者看展览都看哭了。” “这姑娘怪好看的,就是大冬天的,连袜子都不穿,光腿光脚穿着透明塑料雨鞋是怎么回事?” “怎么是雨鞋呢?你家雨鞋能比膝盖还高?我觉得,这应该是时尚。” “这要是穿一天脱了鞋,脚能有多臭啊。” “脚臭怕什么,人家腿好看,这大长腿就应该穿透明靴子里亮出来。” “说什么呢你,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人家光大长腿好看吗?人家脸也好看,连哭泣流鼻涕都好看。” 突然,画面一变,多了个人,所有人停止讨论,静默三秒后,异口同声的喊道:“老唐?” 唐伯爵跑到展厅时,刘顿哭到尾声了,他气喘吁吁,递给她一包刚从办公桌上顺走的抽纸巾。 刘顿用了八张抽纸,终于哭完了,“带我去你的办公室,妆都哭花了,我要补妆。” “我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唐伯爵把刘顿引到了医务室,是供游客应急用的。 医务室没有监控,围观同事无法知道里面发生了些什么。 “医务室里有什么?” “医药箱。” “简单应急的药物。” “还有一张床。” 所有人都只想到最后一个物件,纷纷议论: “难怪给老唐介绍对象都拒绝了,原来惦记着白月光。” “年底结婚的太多,一个月工资全给送红包了,老唐要给咱们钱包雪上加霜啊。” “包多少?咱们先通个气,别多的多,少的少,显得咱们博物馆不团结。” 刘顿和唐伯爵不知道,在她补妆的十五分钟里,博物馆同事已经把她和老唐生孩子摆满月酒包多少钱红包都决定了。 十二点零五分,西海区博物馆食堂大师傅老庄纳闷了,这个时候应该是用餐高峰期,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王老馆长又拖着大伙开会啦? 刘顿补妆完毕出来,开门就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头发都秃到太平洋了,唐伯爵介绍,“这是我们王馆长,馆长,这是我的朋友刘顿。” 王老馆长热情的握手,“你是我们装修开馆以来第一个参观者,还看得那么用心,听说都看哭了?” 唐伯爵,“报纸上写的是她父母祖辈的事情。” 王老馆长,“刘小姐长那么好看,一看就是咱们本地人。你来我们博物馆寻根,算是找对地方了,不是我吹牛,关于绿岛历史最详实的资料都在我们博物馆,欢迎你经常来参观。” “小唐啊,我有几句话要交代。”王老馆长把唐伯爵拉到一边说悄悄话,“这姑娘和你关系不一般吧?” 唐伯爵,“她是我朋友,我们住上下楼,也是邻居。” 王老馆长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万事开头难,凡事都有第一步,夫妻都是从做朋友开始的,你不要心急。人家姑娘哭了,你安慰一下是对的,可是把姑娘拉到医务室……瓜田李下的,影响不好,显得你太心急了。” 唐伯爵,“我没有——” 王老馆长:“我相信你的品行,但是这事对姑娘名声不好听,你以后注意点,这个给你。” 然后,王老馆长大声说道:“小唐,今天下午你不用上班了,陪你的朋友好好参观我们博物馆,基层博物馆也是很多东西可看的嘛。” 王老馆长吃饭去了,刘顿见唐伯爵手里拿着一张火车票大小的纸片,顿时好奇,“馆长给了你什么?” “饭票,请你吃饭用的。”唐伯爵扬了扬馆长亲笔签名的纸片,“我们食堂为了控制成本,只提供给内部员工就餐,带外人进餐要凭票入场,需要老王馆长的签字同意。” 刘顿霎时对那个干瘦老头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我应该带着全工作室的人参观博物馆,他们都说我苛刻,来看看真正抠门的人是什么样子。” 食堂。 蒜蓉粉丝扇贝、炸虾仁、大虾炒白菜、酱猪蹄。最普通的家常菜,没有花里胡哨的点缀,全是硬菜。 刘顿发现这都是唐伯爵曾经做过的菜式,味道是食堂的克隆版本。 刘顿问:“你的厨艺是在食堂学的?” 唐伯爵点头:“自从来这里工作,才有时间和心情学做菜。老庄的手艺很不错,家常菜最考验功力。” 说老庄老庄到,大厨端着刚炸好的小酥肉递过来,“难得小唐带朋友来吃饭,这份菜是我送的。小唐这个人不错,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唐伯爵好不好尚未可知,但人缘是好的。同事们都对刘顿有百分之一千的好奇心,吃饭时还是克制住自己,把刘顿和唐伯爵周围的座位空出来,腾出点私人空间给他们。 大哭消耗体力,刘顿食欲都不错,连小酥肉都吃光了,刘顿望天长叹,“吃多了,今晚去打拳,咦,你们食堂天花板装修很奇怪,一股九十年代初期迪斯科风格。” 圆形穹顶,镶着无数射灯,中间还垂着一个球形旋转灯,红红绿绿,颇有年代感。 “那个年代风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事业单位也必须搞创收,王老馆长当时只是行政人事部科长,一手建了这个歌舞厅,据说当时火爆绿岛,每晚爆满,王老馆长当上了副馆长。” 人才啊,刘顿暗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