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天光四亮,下了一夜秋雨后,太阳终于露出头脸来了。 九月份的清河县城微风乍凉,惹得妇人斥骂道:“好你个货!整日间挑着你那猪吃狗不闻的炊饼出门,也不见你拿几个钱家来!我这是瞎了哪只眼,好苦的命哟!” 睡梦里的武氏皱皱眉头,只觉这女子声气熟悉得很,下意识的就缩了缩肩膀,将两块木板搭的小床碰得“咯吱”作响。 隔壁女子听见那响声,张嘴便骂:“好你个小臭肉!得了你那狗爹的真传,半分本事皆无,塞你那狗肚子却比哪个都厉害!还给老娘挺尸呢?” 武氏刚闭上的眼儿,又被女子吵嚷得迷迷糊糊,只觉似梦非梦……若是梦,那这种梦她已经几年未曾做过了。 自从前年里鞑子南下,攻下了山东,整个东平府也跟着沦陷,她夫妻两个跟着老乡逃难,到了安徽境内日日嚼树根,啃草皮的……夜里哪里敢睡个好觉? 更何况前几日,隔壁一起逃出来的柳三郎,将她婆娘与河谷县那家的换了作“两脚羊”……天未黑就闻见久违的肉香味。 自那以后她就再不敢闭眼,自家男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快淌出口水来了!正寻思着哪日好好求求自家男人呢,就被他用草绳捆了……前几日是柳三郎家的,那肉,她们女人家虽是没份入口的,但不出三日定要轮到她了。 从东平府逃到安徽来,花了快两年时间,一路上带出来的小儿已经没了,先是病死的,后来就是几家换着吃的……再后来,连她们女人家也没几个了! 想到此处,武氏手心就捏了把汗,今晚……一定要走了!就是饿死在外头,也比……强! 她狠狠抹了把泪,却未闻见身上破麻布的恶臭,反倒有股淡淡的皂角香!甚是好闻……与久违。 幸福得她泪水夺眶而出,这都多长时间了,她未再好生洗过件衣裳?更遑论盖的被褥了。 对!她有被褥盖着呢。 想到此处,忙睁开眼来,拉起自己身上那床蓝色底儿的被窝细看,看着看着慢慢睁大了眼:这是她未嫁时用的被窝!准确来说是还在紫石街上住着时候的被窝,因是里头张大户家赏下来的,她瞧着那蓝底黄花的格外好看,就日日爱得似个宝贝般。 只是,她明明都被捆起来的人了,为何还有被褥盖? 莫不是自己已被那堆男子……了?现已来到了阴曹地府? 外头女子见她骂了半日没反应,就在那薄薄一片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骂道:“个小臭肉!还不快给老娘滚起来造饭?在那挺尸装什么死?信不信老娘出去将你下半截儿打掉咯?” 武氏被那木板“哐当”声吓了一跳,再听见这熟悉的妇人声,心头狂跳不止。她觉着自己可能不在阴曹地府,因她积德从善半辈子,不可能同外头那毒妇一道下拔舌地狱! 那就是真在家了!她忙睁大了眼四顾,见是一间熟悉的只容一人的小屋子,甚至都不能叫“屋子”,不过是她爹捡了几块木板隔出来的小隔层罢了……但十二岁的她却觉着无比的熟悉与温暖。 这是她紫石街的家! 虽然她只来得及住了半年,就被张大户家大娘子赶出去了! 那层薄薄的木板被妇人从外推开,纤纤食指直直的戳到她脑门上来,骂道:“死丫头!挺你娘的尸呢!还不起来给老娘造饭!信不信明日就给你提脚卖勾栏院去?” 武氏,不,现在她是未出嫁的武迎儿。武迎儿习惯性的瑟缩了下,望着妇人的脸色害怕极了,下意识就要立马起身做饭,但脑门又被她涂了艳红丹蔻的指头顶着……她怕自己起身将三寸金莲的后娘顶翻了,少不了又是一顿好打。 “看!还看?看你娘呢看?”妇人顺势抬起叉腰那手,照着她脸颊上重重扭了两把,边扭边恨恨道:“个小臭肉,你爹是个三寸钉古树皮,你倒是不知打哪儿生了身好皮子!莫不是随了你那死鬼娘?” 武迎儿被她拧得疼了,也不敢吭声,只下意识的往被窝里头缩。 “还敢躲?啊?你倒是躲啊!老娘今日就剥下你这身雪花皮来!”说着就要掀她被窝。 武迎儿想起自己要逃跑前,柳三郎婆娘还活着时,跟她说的:“你不反抗,他只当你是个软的,愈是软的,他不捏你捏哪个?”她的一生,不就是这样一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吗? 她这位后娘,清河县鼎鼎有名的潘六娘,自打嫁与她爹那日起,没有哪一日不寻个由头对她掐打一顿。这才三个月呢,已将她身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她爹…… 她也是后头听隔壁姚二叔说的,其实她爹至死也不晓得潘氏对她所做之事,若知晓了,少不得也要拦上一拦的,只可惜……他还未有机会知晓,就被这毒妇与那天杀的王八羔子害死了! 想及此处,平白的居然生出股大力来,使劲将那被窝一掀,妇人不防被她被窝兜头甩了一把,一个屁股蹲儿就跌坐在地。 …… 小夹层里安静极了。 地上之人,头戴金玲珑簪子,雪白红润的面上擦了一层白茉莉粉,衬得一对柳叶眉分外出挑,上身穿大红绣花的襦裙,酥/胸半露,下配紫蓝色灯笼裙子……跌坐在地,露出一对尖翘翘的白绫高底鞋来,格外惹人怜爱,真是“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了俏冤家”! 正是她的继母,潘六姐儿,人称潘金莲的。 潘金莲难以置信的望着武迎儿,见她惊慌失措,眉眼间还是熟悉的畏惧神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插着腰骂道:“贼囚根子!居然敢推你老娘?今日非得给你两分颜色瞧瞧,得让你晓得小锅是铁铸的不成!” 说着就双手撑地,想要起身“收拾”她。 哪晓得她那三寸金莲,看着尖翘翘惹人爱,正经时候却是派不上用场,撑了两次也起不来,气得红了脸,愈发将迎儿给恨上了。 武迎儿在床上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自己将才将继母推倒了,一时害怕不得,如小兽般垂着头,缩在小板床上靠着,就怕继母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将她打个半死。 她打她的由头可多哩!起晚了要打,煮茶水烫了要打,凉了要打,多吃一筷子菜要打,哪怕哪日多吃了一口水也要被打。 想到往日挨揍时光,迎儿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滴答滴答往下落。未出嫁前被潘金莲打骂也就罢了,后来被二叔托付与姚二叔,姚二叔待她倒是好,她也有幸过了几年有吃有穿的日子,虽算不得十分好,却也未再猪狗不如了。 她本以为这种“好日子”会一直过下去,所以后来姚二叔领了人来说她,从东大街王屠户家儿子到狮子街花家娘子的下人,她一个不应,就是舍不得姚家好日子。 后来年纪愈拖愈大了,眼见着瞧得上她这无父无母的人都没了,姚二叔咬咬牙,终是将她嫁与隔壁阳谷县的那人。 于是,她悲剧的一生又开始走回了老路。 莫说男人待她如何了,就是婆婆也日日动辄骂她“丧父死娘的破落户,老娘到底烧错了哪炷香,居然挨上你这灾星!”洗衣做饭喂猪就没有不让她做的,一日里头只晚间那三四个时辰能歇一歇……嗯,如果被那男人猪狗不如骑着也算歇息的话。 她曾无数次问过菩萨,为何她的命要生得如此苦?若早晓得一辈子的苦命,那何苦要让她来受这罪?终于死了也好,哪晓得现居然又要令她再受一遭?! 这是甚贼老天?! 哭得眼睛都肿了,嗓子也哑了。 潘金莲在地下坐着,目光疑惑的望着继女嚎啕大哭,捶了两下地,想要将她唬住,哪晓得却毫无用处。 再见她那撕心裂肺之势,不知情的怕是以为她家里死了人呢!想到没多大会儿家主就要来了,再让她这般嚎下去,惹了那老东西不快,她还哪里薅得下羊毛来? 遂忙呵斥道:“快歇了罢,嚎什么大头丧哩!老娘又未打你,你嚎给哪个听?” 迎儿忘了自己已是二十岁的妇人了,见了这少女时代的“闺房”,又无端被自己的冒失吓破了胆,惊怕悲惨交加,哪里能止得住?只哭得那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啪啪啪!” 母女两个终于听到了拍门声。 潘金莲忙瞪了她一眼,自个儿慢慢的撑着地板,又扶着那小板床,一步一挪的爬了起来。 “六姐儿!快开门,老爷来了!” 金莲面色一喜,转瞬想到老东西那浓鼻涕一般的物件儿,又一阵恶心,努力压下心头厌恶,呵斥道:“死丫头!莫哭了,快出来给我煮一壶烫烫的茶水来,再帮老娘瞧好了门,待你爹家来了唤一声!”